第四节

山里红就红了,红遍了北镇的山山岭岭村村屯屯。方圆百里一带,凡是听过北镇戏子二人转的,没有人不知道山里红。十六岁的山里红,如被夜露浸过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闯北的演出中,山里红认识了她的忠实戏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长袍,戴礼帽。宋先生的穿戴远不如少东家谢伯民那样光鲜。宋先生的长袍打着补丁,礼帽也灰灰土土的样子。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山里红对他的留意。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感受到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知道,只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戏迷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有什么不同,那是戏迷对她的拥戴,因为她是个角儿。角儿理所当然要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在这众多目光中,山里红发现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顺着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胶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几分慌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怀里。

唱戏的时候,她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对视,每次她的目光总是慌慌地逃开。

不论到什么地方演出,山里红总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随着她,只要她顺着那份感觉望过去,她一准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

刚开始,山里红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戏迷,追随自己,留意自己的举动,这是所有热爱自己的戏迷常有的举动。当然,在这之前,山里红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们演出完之后,宋先生找到了后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举止显得文质彬彬,见到老拐把帽子摘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才把礼帽戴上,然后开口说话。宋先生说:老板,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拐说:先生有话请说。

宋先生就说:你们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没什么新意,总是那几个换来换去的,时间长了,戏迷会不满意的。

老拐就正了脸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诚地说:请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写满了字,递给老拐说:这是敝人写的,不知合不合适?

老拐接过了,却一脸的苍茫。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都是几岁就进了戏班子,又都是劳苦人家出身,没有读书机会,所以唱的戏段子,都是口传心授,一代一代传下来。

二人转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戏开场之前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临时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词句,小“帽”唱完了,观众安静下来了,正戏才算开始。这是唱二人转的礼数,也是规矩。小“帽”的好坏,直接影响观众的情绪,小“帽”和大戏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席前的几碟开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叠纸又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念给老拐听。老拐只听了一段便来了精神,他唱了这么多年戏,还没有听过这么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结合时下戏迷们的普遍心理,写成了唱词。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强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么:观音出世,普照万民……太阳照,月高高,兄弟媳妇拿镰刀……当下,老拐就把山里红、牤子等人叫了过来,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地唱,不一会儿,几段“小帽”就学会了。词是新的,调是旧的,但听起来却是面貌一新。

山里红学唱时,一直盯着宋先生的眼睛,她觉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装了许多内容,像宋先生那些戏文一样,句句都是新的。

从那以后,宋先生便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戏班子里,把他新写的小“帽”带到戏班子里来,再由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这一切时,不计任何报酬,完全是心甘请愿。渐渐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戏班子赶上吃饭,宋先生也会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话不多,慢条斯里的样子。这对山里红来说,是很新鲜的。山里红以前接触的戏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时在唱戏时,人群里就会有人喊:素的没意思,来点荤的吧。还有人喊:来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这时,如果不来段荤的,戏就唱不下去了,山里红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荤的,那时山里红的心情是乱糟糟的,全没有了唱正戏时那份激情和感觉。观众对她这样机械地唱并不满意,仍有人喊:山里红,浪一点,你越浪越好看……

那时的山里红笑在脸上,心里却在流泪。眼前的宋先生却不是这样的人,眼睛望人时温温和和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暖的。山里红很爱看宋先生说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