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太阳偏西的时候,秋菊把休书贴到了老杨树上。这是马林不愿看到的一幕。

此时,靠山屯仿佛死了。家家户户仍门窗紧闭,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发情的母狗冲着老杨树上那张休书愤愤不平地叫着,疯子耿莲不知在什么地方喊:来呀,你们都来干我呀。

细草已经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门前冲着雪地撒尿,小鸡鸡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细草就看到了杨梅已堆完的雪人,那个雪人仍旧头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儿。细草走过去,绕着怪物似的雪人走了两圈,他说:咦——咦——

杨梅弯下腰看细草。

细草说:这雪人是你么?

杨梅笑了笑,没有说话。

细草又说:你从哪儿来,我咋不认识你。

杨梅仍弯着腰说:你叫什么?

细草说:我叫细草,俺娘给起的。

杨梅不笑了,愣愣地望着细草。

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头上,阴森古怪地朝这面看。只要他的视线里出现细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阴森得怕人。

当初鲁大放回秋菊和细草时,鲁大冲马占山说了一番话。

鲁大当时就用那只阴森古怪的独眼望着马占山。

鲁大说:老东西你听好,秋菊是马林的女人,今儿个我送回来了,你对她咋样我管不着,细草可是我的儿子,要是细草有一丝半点差错,你老东西的命可就没了。

当时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头上听鲁大那一番话的。

他没有说话,却在拼命地喘。

鲁大又说:老东西我和你儿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样,要是现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气的事。

鲁大说完吹了吹举到面前的枪口。

马占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说:白菜烂了,土豆也烂了。

鲁大又说:秋菊是马林的女人,是杀是休那是你儿子的事,在马林没回来以前,秋菊还在你这吃,在你这住,要是在你儿子回来前,秋菊不在了,我会找你要人,你听好啦。

马占山的心里又说:都烂了。

鲁大说完这话,便带人走了。鲁大走时在他脚前扔了两块银元,他盯着那两块银元好久,后来把银元飞快地拾了,钻进了地窖里。

从那以后,他不再和秋菊说一句话了,阴森地望着秋菊娘俩。

秋菊回来不久的一天,给他跪下来,跪得地久天长,刚开始秋菊不说话,只是用泪洗面。最后秋菊说:

爹,俺对不住你,对不住马林。

马占山又在心里说:都他妈的烂了。

秋菊说:爹,你杀了俺吧。

马占山拼命地喘着。

秋菊又说:爹,你杀了俺,俺心里会好过些。

马占山在这之前是闭着眼睛的,这时睁开眼睛说:以后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从那以后,秋菊果然再没有叫过马占山一声爹。秋菊像从前一样,屋里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饭、喂猪、喂鸡。

每天做好饭菜她总要给马占山盛好,送到马占山房间里去,马占山扭过头不望她。马占山拒绝着秋菊,却不拒绝秋菊的饭菜,他总是把秋菊送来的饭菜吃个净光,然后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间做活路去了。

也是刚开始时,细草很怕马占山的眼神,其实秋菊一直在避免马占山和细草相遇,三口人在一个院子住着,不可能没有碰面的时候。细草每次见到马占山就吓得大哭,渐渐细草大了,习惯了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马占山扛着锄出门去做活路,迎面碰见了细草。细草小心地望着马占山走过去,细草在马占山身后小声地说:爷爷。这一声,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过头,凶凶地望着细草,恶声恶气地:谁让你叫的?!细草吓白了脸,忙慌慌地说:你不是我爷爷。

马占山这才长出口气,扭过头喘着走了。

细草咬着指头,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过来,细草才晃怔地道:他不是爷爷。

秋菊狠狠地打了细草一掌,恶声恶气地道:不许你叫,以后再叫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细草吓得大哭不止。

马占山觉得秋菊是应该死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还是他马家的鬼,逢年过节,他会为她烧两张纸,也会念着她活着时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却没死,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胡子种。马占山的日子颠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儿子马林回来,又怕马林回来,他就这么盼着怕着熬着难受的时光。他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说:儿呀,你杀了她吧,杀了这个贱女人吧。

马林休了秋菊,马占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马占山觉得这样太便宜贱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儿子马林不杀秋菊,那就让她和那个野种多活两天,等马林杀了鲁大,再杀贱女人和那个小野种也不迟。马占山甚至想好了杀秋菊和细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杀猪刀。马占山年轻时能把一头猪杀死,于是他想:连猪都能杀,难道就不能杀这个贱女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