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等待

王青贵回来后去的地方,是埋着14个战友的昔日战场。14座坟静静地立在那里,坟上长满了青草。他在“战友”跟前坐下,望着那14座坟,时光似乎又回到了阻击战前。14位战友并排立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任务,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小潘、刘文东、胡大个子……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又依稀地在他眼前闪过。终于,他喑哑着声音冲他们说: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们来啦。

这时,他的心口一热,鼻子有些发酸,又哽着声音说:咱们独立团整编到一八二师了,队伍南下了,等队伍回来,我领他们来看你们。

说完,泪就流了下来,点点滴滴地弄湿了他的衣襟。他举起右手,给14个战友长久地敬了个军礼。

秋天的太阳很好,静静地流泻下来,坟上的花泛着最后一抹绿意。他望着这14个战友,一时有些恍怔,这么多年独立团就是他们的家,现在“家”没了,他一时不知往何处去。在这之前,他一直把寻找独立团作为目标,步伐坚守,义无反顾,可现在他的方向呢?他不知要到何处去?

告别14个战友后,他的脚步飘忽游移,不知走了多久,当他驻足在一个村口时,他才发现,这就是他离别多年的家。曾经的两间小草屋已经不在了,那里长满了荒草,几只叫不上名的秋虫在荒草中,发出最后的鸣叫。他的出现引来许多村人的目光,他离家参军时,半大的娃娃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他想在人群中寻找到熟悉的面容,于是他看到了于三爹,他参军走时,于三爹还从自家锅里给合过两个饼子,此时的于三爹老了,用昏花的双眼打量着他,他叫了一声:于三爹——便走过去。于三爹茫然地望着他,他说:于三爹,我是小贵呀。

于三爹的目光一惊,揉了揉眼睛说:你是小贵,那个参军的小贵?

于三爹握住了他的手,终于认出了他,就问:你咋回来了,独立团呢?

他就把说了无数遍的话又冲于三爹说了一遍。

于三爹就说:这么说,你现在没地方去了?你家的老房子早倒了,要是你不嫌弃,就住到我家去。

他住不下,走回到村子里他才明白,他就是回来看一看,自从参军他就没回过一次家。他现在的家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他出现在后山的爹娘坟前时,他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家了。他跪在爹娘的坟前,颤着声叫:爹,娘,小贵来看你们来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早逝的爹娘,他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半晌,他抬起头又道:爹,娘,小贵不是个逃兵,我在等队伍,我还要跟着队伍走,那里才是我的家。

他冲爹娘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夕阳正铺天迎面而来。这时他的心里很宁静,一个决心已下了。他要去看望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爹娘,把战友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家人和地方政府,他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组织上的程序他是知道的,在独立团时,每次有战友阵亡,上级都会做一个统计,然后部队出具一张证明,证明上写着:某某在何时何地的某某战斗中阵亡。然后由组织交给烈士家乡的政府,地方政府又会给死者家属送去一份烈士证书,那是证明一名士兵的最终结果。

那场阻击战,他们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是他们的排长,他是活着的人,他要为战友们把烈士的后事做好。王青贵有了目标,他的步伐又一次坚定起来。排里的战士们的家庭住址,他早就牢记在心了,记住每个战士的地址是他的工作。

他第一个来到的是苗德水的老家,他先到了区上,接待他的是位副区长,副区长听说他是部队上的同志,对他很热情,又是握手又是倒水的。他把苗德水的情况告诉了副区长,副区长低下头,半晌才道:这回我们区又多了一个烈士。

然后副区长就望着他,他明白了,抱歉地说:我和队伍也失去了联系,部队没法开证明,我是苗德水烈士生前的排长,我可以写证明。

副区长抓头,很为难的样子道:这种事第一次遇到,我不好做主,我请示请示。

说完副区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这回来了好几位领导,他们没问苗德水的事,而是开始盘问他何时当兵,独立团的团长、政委是谁,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等等。

王青贵知道人家是在怀疑他呢,他就把自己的经历,还有那次最后的阻击战和寻找队伍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几位区领导对他很客气,但也说了自己工作上的难处,以前证明一个烈士都是先由部队组织来证明,然后才转到地方。苗德水是烈士,可王青贵却拿不出证明,他不仅无法证明苗德水,就连他自己也证明不了。他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惟一能证明的就是在独立团时穿着那身军装,此时那套军装就在他随身的包袱里,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很多人都可以弄到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