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947年,初春

1947年初春,县独立团打了一场恶仗,他们的敌人是暂三军的一个师,那是一场遭遇战,打了一天一夜,双方伤亡过半。黎明时分,团长马林下达了突围的命令,王青贵那个排被任命为突击敢死排,那时他的排差不多还是满编的,他们一路冲杀出来。后面是独立团的主力,掩护着伤员和重型火炮。火炮是日本投降后,受降得来的,很珍贵。

那一场恶战,光伤员就有几十人了。野战医院在一个村子里,伤员被安排进了野战医院。四百多人的独立团,那一仗死伤过半,只剩下二百多人了,王青贵所在的三排,加上他只剩下15个人了。他是排长,看着和他一道冲出来的14个兄弟,他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有个什么东西硬硬地在喉咙那儿堵着,却哭不出来。弟兄们烟熏火燎的脸上也有那种感觉。1947年东北平原,双方的主力部队都在东北战场上胶着地鏊战,县独立团是地方部队,和敌人的暂三军周旋着,他们要牵制敌人的兵力,以免敌人的主力北上,东北的第四野战军正准备全力反攻,不久之后,著名的辽沈战役就打响了。那是一次绝地反击,整个中华民族吹响了解放全中国的第一声号角。

此时,独立团肩负着牵制暂三军的全部任务,按着团长马林的话说:我们要死缠烂打,就是拖也要把暂三军拖住,决不能让暂三军入关。

暂三军也把独立团当成了真正的对手,他们一心想把独立大队消灭,然后入关与主力会合。独立团如鲠在喉,摸不到、抓不着,就那么难受地卡在暂三军的喉咙里。

1947年初春,暂三军的一个团,发现了野战医院,他们的队伍分三面向暂住在小村里的野战医院摸来。独立团接到情报后,火速地组织医院转移。那一天,也是个傍晚,太阳西斜,把半边天都染红了。一个团的敌人,分三路追来。两辆牛车拉着医院的全部家当,伤员自然是在担架上,迤逦着向山里转移。

暂三军的一个团,离这里越来越近了,如同一只饿猫闻到腥气,样子是急不可耐的。王青贵所在的五连接到了阻击敌人的命令,五连在独立团是著名的,连长赵大发三十出头,满脸的胡子,打起仗来说一不二。五连是独立团的班底,那时还不叫团,叫小分队,现在的团长张乐天,是小分队队长,赵大发那时还是一名战士。五连可以说是独立团的主心骨,王牌连。此时独立团和野战医院危在旦夕,阻击敌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五连身上。

此时的五连人员早就不齐整了,四五十人,两挺机枪,弹药还算充足,独立团把弹药都给了他们。

赵大发咬着肋帮骨看着眼前的几十个人,王青贵熟悉连长的表情,每逢恶仗、大仗时,赵大发就是这种表情。看着连长这样,战士们自然神情肃穆,他们明白,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战已近在眼前了。

赵大发嗡着声音说:暂三军那帮狗杂种又来了,医院和主力正在转移,我们在这里只要坚持两个时辰,就算胜利。

说到这儿,用眼睛和那几十双正望着他的目光交流了一下,然后又说:两个时辰,决不能让那帮杂种前进一步,就是我们都拼光了,也要用鬼魂把那些杂种缠上。

王青贵那个排被安排上了主阵地,另外两个排分别在主阵地的两侧山头上,赵大发最后又补充道:什么时候撤出阵地,听我的号声,三长两短,然后我们在后山会合。

赵大发的身边站着司号员小德子,小德子背着一把铜号,铜号在夕阳下一闪一闪地,眩人眼目。号把手上系着一块红绸子,此时那块红绸红得似乎有些不真实。独立团的人,太熟悉小德子的号声了,每当冲锋、撤退,或起床、休息,都听着这号声的指挥,有了号声,部队就一往无前了。

王青贵带着全排仅剩下的14个战士冲上主阵地时,西斜的太阳似乎也是那么一跳,天就暗了下来,血红的太阳在西边的山顶上只剩下月牙那么一弯了。

接下来,他们就看见了暂三军的队伍,分三路向这里奔来,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他们的样子激动而又焦灼。

战斗就打响了,枪声刚开始还能听出个数,后来就响成了一片,像一阵风,又像一片雷,总之天地间顿时浑沌一片了。天黑了,敌人的迫击炮弹雨点似的落在了阵地上,他们刚开始没有掩体,树或者石头成了他们的工事,后来那些炮弹炸出的坑成了他们的掩体,王青贵从这个坑跳向那个坑,手里的枪冲敌人扫射着,他一边射击一边喊:打——给我狠狠地打。后来,他听不见机枪响了,他偏头去看时,机枪手胡大个子已经倒在那里不动了。他奔过去,推了胡大个子一下,结果就摸到一手粘乎乎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血,他管不了许多了,他要让机枪响起来,把敌人压下去。机枪在他的怀里就响起来了。阵地上每寸土地都是热的,就连空气都烫喉咙,机枪的枪身烫掉了他手里的一层皮,他的耳朵嗡嗡一片,只有爆炸声和枪声。王青贵杀红了眼,火光中他模糊地看见了敌人,有的在退,有的在往前冲,他把枪口扫过去,在这期间,他不知换了多少弹匣,两侧的阵地刚开始他还顾得上看一眼,那两边也是火光冲天,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别处了,只有眼前的敌人。打呀,杀呀,不知过了多久,阵地一下子沉寂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他的机枪还在响着。他停了下来,侧耳静听,他的耳鼓仍嗡响成一团,那是大战一场之后的后遗症,他以前也遇到过,过一阵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