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竹内大佐面对灰头土脸回来的槐,他知道槐这是惨败而归。

昨天槐单枪匹马走向二龙山时,他知道槐这是找冯山横赌了。竹内大佐先后两次来过中国,第一次是十几年前的垦荒团,那时日本人还没有那么大野心,想一口吞掉中国的土地。日俄战争之后,日本人以胜利而告终。从那开始日本人向中国作了一次迁徙,把整村的人迁到了中国,对外称为垦荒团。他们来中国时,也以整个村屯为建制,在东北辽阔的土地上开荒种田。那会儿,竹内是这个村屯的头领,他一边组织日本人播种收获,一边和中国人打交道。当时,中国人虽然仇视日本村屯的人,但还没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竹内作为日本垦荒屯镇的代表,到处周游着和中国人打交道。

民不聊生的东北大地,横赌就已经开始盛行了。竹内曾亲眼看见中国屯里因横赌输了房子和儿女的家庭,赢了的不见喜色,输了的双眼充血,等待时机,以待再战。砍胳膊截腿的赌徒没有一丝愧色,他们空着袖管或裤腿,迎风而立,冲着茫茫雪地狼一样地号叫。竹内曾被这种民风民俗深深地震撼过,从不解到震撼的同时他也被这个民族吓住了,这些亡命之徒,面对着生死,妻离子散,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为的就是一个赌和信誉。竹内那时就把中国的横赌理解为血性。他从骨子里把中国人深深地敬佩了。这是一些表面上看去麻木甚至愚钝的人,一旦灵醒了,将是可怕的。日本人的武士道精髓就是中国人横赌的精神。

槐和冯山怎么个赌法竹内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是悲壮和惨烈的。他目送着槐的背影,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心里升腾起来。他不知道槐是输是赢,但无论输赢,他想到的是在七天之内无论如何要把丢失的细菌找回来,他的脑袋搬家是小事,整个竹内大队都将不存在了。日本人精心研制的成果也将荡然无存,他知道这种分量。

槐走后,竹内就找出了那副一直随身而带的“中国牌九”,那还是十几年前来中国垦荒时的纪念品。他了解横赌后,就开始对“中国牌九”感兴趣了,就是这几张纸做的牌,就能产生那些惊天动地的后果。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两个人,昏天黑地地冲着一副纸做的牌,牌上画着抽象又具体的小人,那一个个小人,像一只只神灵似的,偷窥着外面的世界。从对中国的横赌感兴趣,到对纸牌着魔,到他会玩这副纸牌,渐渐地竹内感受到了这副牌里的奥妙和精髓,便一发不可收拾。回国后他仍带着这副纸牌,又一次来到中国,他成为大佐,纸牌仍带在他的身上,有事没事地就拿出来把玩一番。在竹内的觉悟里,研究中国的文化就要从这副纸牌开始。

灰头土脸的槐出现在竹内面前,竹内没有说话,槐盯着竹内的脚尖说:竹内君我输了,从此以后我不能再为你效力了。

竹内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他望着槐,又看到了十几年前在垦荒团时看到赌输了的中国男人拿起菜刀截断自己手臂的情景,一刀、两刀……喷溅的鲜血和金属碰撞在骨头上的声音惊心动魄。砍断自己手臂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离开身体的手臂横陈在那里,最后被野狗叼走。失去手臂的男人潇洒地走了,嘴里还哼着《得胜令》的曲调。

槐脱去了宪兵队长的衣服,慢条斯理地叠好,放在竹内面前,又深深地给竹内鞠了一躬道:我输了,这是我的承诺。

竹内大佐的右眼皮就狠狠地跳了几下,他默然无声地望着槐穿着羊皮袄走出去,他望着槐的背影,这个背影是那么熟悉又陌生,这就是中国人的背影。

离关东军司令部给他的期限只剩下四天多一点的时间了,当初他把槐放出去,原本是抱着希望的,但随着槐灰头土脸地回来,他的希望便灰飞烟灭了。槐做出的决定,他知道作任何劝说都没有用,他在心里敬佩这种承诺,虽然是赌徒的承诺。

险峻的二龙山让他束手无策,攻打过二龙山,让他损失了几十个士兵,可二龙山上的冯山毫发未损。丢失细菌之后,他也想过强攻二龙山,他现在手里有上千日本士兵,炮十几门,可这么强打硬攻,也许能攻克二龙山,可是又得等到何年何月呢?关东军司令部只给他七天时间。

竹内在屋里踱着脚步,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那副牌九,他拿起那副纸牌。看来,也只有这一步棋了,想到了这的竹内就有了一种悲壮感,这种悲壮让他发抖。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然后他开始脱衣服,脱去了军装,换成了羊皮袄,这是中国人找来让他御寒的衣服,他一直没有穿过,此时穿在身上他嗅到了羊的膻气。这股膻气有些让他作呕,也让他浑身战栗。他把纸牌揣在了怀里,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