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九(第3/6页)

“无缘无故,父子就断了来往,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

“怎么无缘无故?他们的媳妇都是杀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爱香的意思,还有些犹豫:

“总得等个茬口吧?”

牛爱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么你跟他们断了来往,要么你还跟他们过,我们去法院离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刚结婚一天……”

又说:

“你刚进门就跟他们断了来往,人家不说我,也会说你。”

牛爱香:

“我不怕担这个恶名。现在断了来往,恶名还小;等闹出事来,恶名就大了。”

这时宋解放觉出牛爱香的厉害。甚至比第一个老婆老朱还厉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还跟宋解放商量;虽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后还是老朱做主,但起码有个商量的过程;现在牛爱香商量也不商量,一个人作出决定,让宋解放去执行,宋解放一下回不过神来。但牛爱香说得出就做得出,看宋解放在那里犹豫,从抽屉拿出结婚证,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离婚。宋解放抖着手:

“真是从何说起呢……”

因害怕离婚,只好与两个儿子家断了来往。说是断了来往,其实没断,只是来往时不让牛爱香知道。牛爱香也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但牛爱香与老宋儿子两家,彻底断了来往。这时牛爱国也觉出姐的厉害。遇到大事,姐比牛爱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杈。如自己像姐,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宋解放比牛爱香大十四岁,但从结婚第一天起,牛爱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个孩子。牛爱香做姑娘时手脚勤快,嫁了宋解放,开始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宋解放在家里啥活都干,给牛爱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饭。饭做得不好吃,牛爱香还摔碗。就像前几年庞丽娜没出事时,牛爱国求着庞丽娜,给庞丽娜做鱼的时候。宋解放与牛爱国的区别是,当时牛爱国是不得已而为之,宋解放干起这些,却干得心甘情愿。牛爱香嫁宋解放一个月,明显胖了,脸也滋润许多,甚至脖子也显不出歪了。两人在家里,宋解放说话之前,先看牛爱香的脸色;牛爱香说话,脸不对着宋解放,对着墙。一次牛爱香、宋解放、牛爱国三人结伴回牛家庄。牛爱国骑一辆自行车,宋解放骑一辆自行车,载着牛爱香。从县城出发时天气还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爱香都穿着夹克,牛爱国出门时只穿了一件背心,凉风一吹,打了一个冷战。牛爱香对宋解放说:

“老宋,把你的夹克脱下来,让爱国穿上。”

宋解放二话没说,当即停下车,脱自己的夹克。牛爱国虽没穿这夹克,但觉得宋解放这人厚道。厚道不是说他脱夹克给牛爱国穿,而是脱这夹克时,毫无怨色。牛爱国再到县城东街酒厂拉酒,就觉得现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时两人在一起喝酒,也说心里话。一次两人说到各自的不如意,牛爱国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没娶到一个好老婆;宋解放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厂看了三十多年大门。牛爱国吃了一惊:

“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

“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爱国倒没看出来。牛爱国:

“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

“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爱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牛爱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爱。当年牛爱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爱国喜欢宋解放,牛爱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爱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爱国看天色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爱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爱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爱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爱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爱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与牛爱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知道”,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爱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父”,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