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四(第3/4页)

“嫂子,哥去听戏的时候,我说过一句闲话;知道他在家里做不了主,现在跟你商量来了。”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老韩止住她:

“你没说话之前,就是一句闲话;成与不成,全听你一句话。”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老韩又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把孩子也带来了。”

老曹老婆要说什么,老韩又说:

“这孩子俺哥和小温看过,但他们看管啥用呢?是不是个材料,还得过嫂子的眼,才能看出个大概。婚事成与不成,先放到一边,你说他两句,也让他长进长进。”

老韩说这话只是因为一个话多;话一多,句句不过脑子,句句都是虚的;但老曹老婆听后,却似喝下一服良药,登时就解了心病。老曹不但翻山越岭把孩子带来了,牛书道正撅着屁股,从毛驴车上往下卸香油、布匹、几袋芝麻,和几只“咯咯”叫的活母鸡。老曹老婆脸上马上转阴为晴:

“来就来吧,这么远,还带东西。”

老韩和牛书道在温家庄住了三天。三天之后,老曹老婆同意了这门亲事。同意这婚事不是因为老韩会说话,也不是贪图牛书道带的东西,而是看中了牛书道这个人。与老韩相反,牛书道不爱说话。正是因为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句句过脑子。老曹老婆说什么,他都想半天;想完,站起身说:

“伯母说的正是。”

用的还是文词。老曹老婆又说什么,他又想;想完,仍站起身说:

“伯母说的正是。”

几个“正是”下来,老曹老婆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不是说过去老曹家里总吵架,牛书道处处顺着她的心思;而是牛书道说话的样子,站起坐下的做派,老曹老婆没有见过。老韩和牛书道来到曹家,老韩住在西屋,牛书道住在东屋;每天清早,东屋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因为牛书道的到来,曹家换了一种气氛和味道,一下成了耕读之家。老曹老婆不但改变了对婚事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老韩的看法,改变了对沁源县和牛家庄的看法。见老婆改变了看法,老曹也改变了看法,重新开始喜欢牛书道和老韩,还有沁源县和牛家庄。听说老韩来了,“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也过来看望。老韩和牛书道在温家庄住了三天,赶上毛驴车,回了沁源县。老曹老婆拿定主意,要将曹青娥嫁给牛书道。婚事老曹老婆同意,老曹同意,但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却不同意。曹青娥以前跟爹去沁源县牛家庄时,见过这个牛书道,但两人没有正经说过话。这次牛书道在她家住了三天,两人也没有正经说话,牛书道只顾读书了。按说读书是件好事,曹青娥却从心眼里不喜欢他。头一回见面就不喜欢,第二回见面仍不喜欢。老曹老婆却认为曹青娥不是不喜欢牛书道,而是故意跟娘治气。看着娘喜欢,她才故意不喜欢。按说一桩婚事,本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曹青娥越不喜欢,老曹老婆越要成就这门婚事。为此两人又大吵一架。曹青娥:

“你喜欢,你嫁给他,反正我是不嫁。”

又说:

“除了他,我嫁谁都行。”

本来不是赌气,也变成了赌气。老曹老婆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时不骂曹青娥,开始拍着手骂老曹:

“这婚事可是你提的头,你张罗的这摊屎,你自己吃去。”

又说:

“反正这事我答应了;要是办不成,我就上吊。”

倒把老曹夹到了中间。这天半夜,老曹起身,欲去小温的醋坊翻醋糟;来到院中,见女儿房里仍亮着灯,便放下手中的木锨,拍了拍女儿的门。曹青娥打开门,老曹进去,蹲到地上吸烟;又招招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老曹吸着烟说:

“挺好的孩子,咋就不嫁呢?”

曹青娥不说话。老曹:

“别故意跟你娘治气,别因为跟她治气,耽误了自个儿。”

曹青娥:

“过去是跟她治气,这次不是治气,我看着那人别扭。”

老曹:

“哪里别扭了?”

曹青娥:

“我觉得他有点儿傻。那天我到东屋墙根下偷听过他读书,他天天念的书,都是同一段;一大半还念错了,自己往里填词。”

老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

“我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个聪明人,是个老实孩子。正是这个老实,爹才劝你嫁过去。人都说聪明人好,可嫁人,还是嫁个老实的妥当。这不是出门做买卖,是居家过日子。爹活了五十多岁,吃亏都在精人手里。你娘不就假装精?我这一辈子,就毁在她手里。”

曹青娥:

“除了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沁源县牛家庄。”

老曹:

“你就去过一回;醋坊的小温,见过大世面,他就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