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三(第3/7页)

“老头,天要变了,你又咳嗽,今儿就别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本也要打退堂鼓;如果是去别的村庄传教,老詹就在家养病了,但因为是去贾家庄,贾家庄有个弹三弦的瞎老贾,老詹想着传完教之后,还去听瞎老贾的三弦,看看天说:

“不打紧,天阴了,正好日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飘泼大雨就下来了,把两人浇了个落汤鸡。不但人成了落汤鸡,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伤风,发起高烧。吃了县城北街“济世堂”几服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高烧;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馒头铺揉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但老詹指点时,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以“大爷”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吴摩西摊上买馒头。虽然已脱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师傅”。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西说:

“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

“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仅限于白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藏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里边睡觉。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

“快跑吧,西关来了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地一声哭了,有时会吓得拉裤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

“巧玲,跟我走,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巧玲又“哇”地一声哭了,往馒头篓子里钻。吴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护巧玲。巧玲见了别人都怕,唯独见了牧师老詹不怕。老詹买馒头时,也低头与巧玲说话:

“孩子,几岁了?”

巧玲:

“五岁。”

老詹马上想起传教:

“可该受洗礼了。”

或买了馒头,马上掰下半个,递给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时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让别人抱,让老詹抱。老詹:

“长大要信主呀。”

巧玲:

“主是啥?”

老詹还是老一套: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别人听了老詹的话,都嘲笑老詹;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听了老詹的话,倒在那里愣神。为了这愣神,老詹对吴摩西感叹:

“你也许与主无缘,这个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说:

“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

又说: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泪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吴摩西信主时,老詹这话已听过千百遍,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在意;现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里一动,又喟然长叹一声。老詹死时吴摩西不知道,听说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吴摩西正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吴摩西赶紧把馒头摊交给旁边钉鞋的老赵照料,赶到城西破庙里吊丧。进得破庙,老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草铺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延津天主教会归开封天主教会管,开封天主教会见老詹传教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加上开封教会的会长老雷跟老詹有教义之争,老詹生前,他们拨的经费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老詹死了,他们也没来人,只是发了个唁电;唁吊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让人哭笑不得。可能他们一是怕花丧葬费,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断,让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灭。教义有分歧,分歧的教义教出的信徒,就成了异教徒,大概老雷不愿意承认。老詹在延津有八个信徒,这八个人倒陆续到了。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风寒还没有好,也包着头来了。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虽不信主,也来了。众人盘点了一下老詹的遗物,所剩的钱,刚好够买一口棺材。老鲁把钱交给吴摩西,让他到县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铺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热,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时候,八个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几声“阿门”。大家知道这次念过“阿门”之后,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树倒猢狲散,几个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吴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传教,就爱听贾家庄瞎老贾弹的三弦。最后一次传教,还跟三弦有关;或者说,不是为了三弦,就没有这次传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么在安葬老詹时,大家只顾念“阿门”和哭,没想到把贾家庄的瞎老贾叫来,给老詹弹上一曲儿呢?来吊丧的有十一个人,看来大家都没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经埋了,再说这些有啥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