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二(第2/10页)

老费省长已当了十年,国民政府换了几届,老费在河南还纹丝不动,也算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总理衙门又新换了一个总理,老费一时大意,就把这总理给开罪了。新上来的总理姓呼延。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轻,当总理就显得年轻了。老费跟延津县长老史一样,不苟言笑,一天说不了十句话;新上来的呼延总理却跟延津另一个县长小韩一样,喜欢讲话,一讲起话来就眉飞色舞,两手高举,像挥着粪叉,讲起话来,爱讲一二三点,从一点说到十点,还不停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呼延总理的意思,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说清楚,事情做起来不就乱了?这就是知和行的关系。老费和他不对脾气。这天在京城总理衙门开会,全国三十多位省长都到了。本来说的是边疆防务的事,河南地处中原,跟边疆没太大关系。但呼延总理讲着讲着,由边疆扯到了内地;由黑龙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后在河南停住了脚。也说了几句河南的好话,由好话说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气说了两个钟点。但呼延总理是由京城衙门上来的,没做过地方官,对地方事务不熟,两个钟头说了八点,他说的每一点,都与实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痒;不熟的,干脆本末倒置。说过八点,又说改进的举措,也是驴头不对马嘴。当着全国的省长,被呼延批了八点,老费肚子里虽然憋气,嘴上没说什么,也就点头而已。开过会吃饭,呼延总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费一桌,又旧话重提,开始说河南第九点。说完,还拍着老费的肩膀:

“我说得对不对呀老费?”

如是在会上,老费再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换了场合,大家在喝酒,还穷追不舍,老费就有些下不来台;加上老费喝了两杯酒,突然爆发了。老费平日话不多,性子却倔;加上是老资格,本来就看不上这呼延;于是将呼延总理的手从他肩膀上推开:

“对是对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着又说:

“比河南更大的问题是,当官不靠业绩,靠的是一个裙带。”

明显是指呼延个人了。呼延没做过封疆大吏,能当到总理,靠的就是在衙门里玩裙带。呼延总理脸气得铁青,指着老费说:

“你的意思,这个总理不该我当,该你当了?”

老费针锋相对:

“咋该我当?我不叫‘呼延’,我也不会‘胡言’!”

两人本无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说些气话也无妨;但当着三十多位省长,话说绝了,两人结下的怨,就比私怨还大了。京城会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访。明察没察出什么,暗访却暗访出,老费当省长十年,仅贪污受贿一项,就达千万之巨。劣迹在报上一公布,监察院就把老费下了大狱。全国人民看一个贪官倒了,倒拍手称快。呼延总理这么做,倒也不是私仇公报,而是刚刚上台,从老费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稳;也是想借扳倒老费,杀鸡给猴看,让其他三十多个省长都长个记性。但大家知道,当十年省长,家产仅存千万,算是省长中最廉洁的了;其他同僚感叹,就算是只鸡,也算只老鸡了,咋犯了小鸡的幼稚呢?老费进了大狱,延津县长老史是老费推荐的,老费出事第二天,新乡专员老耿就免了老史的县长。老史种菜是为了韬光养晦,看来这菜也白种了。老史卷铺盖卷回福建时,锡剧班子的男旦苏小宝来送他,拉着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没哭,说:

“都笑话我韬光养晦,其实我从这件事上,收获最大。”

苏小宝: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说笑话。”

老史正色:

“我说的是实话。这群鸡巴人,弄了几千年,还弄这些,没啥指望了。”

接着感叹: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谈了。”

苏小宝执着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是县长,才能手谈;不是县长,跟我走也无用了。”

又说:

“手谈,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后,延津的县长换成了老窦。老窦是专员老耿遴选的,是他姥娘家一个表弟。上回延津县长小韩被撤,省长老费推荐老史,就内举不避亲,这回老耿也不避亲了。老窦是行伍出身,在队伍上当过团副;战场上打瘸一条腿,从队伍上退了下来。一个瘸子,性子却躁,说一句话,带三个“鸡巴”。老窦爱说的一句话是:

“少鸡巴跟我啰嗦,我他妈是个丘八。”

丘八不韬光养晦,所以不喜种菜,本性不改,喜欢打枪;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县政府后院的菜园子,改成了靶场。自此,延津县城一天到晚枪声不断,生人以为起了战争,其实是延津的县长在打枪玩。这枪声,倒是镇住了外来的贼;延津的社会治安,一下反倒变好了。延津的治安变好了,但菜园子被改成了靶场,吴摩西马上失业了。春天种下的菜,也被老窦一高一低两只马靴踏得稀烂。吴摩西得罪过前任县长老史,老史没把他赶走;新上来的老窦,吴摩西与他只见过一面,老窦只对他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