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九(第5/8页)

但到了这年秋天,杨百顺的饭碗还是没有保住。饭碗丢了不是因为得罪了老蒋,或是跟哪一个人产生了是非,而是因为一只猴子。掌柜老蒋看、想之余,有两大嗜好。一是不喜欢白天,喜欢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线,他大都在睡觉;晚上染坊开始晾布晾线,他从卧房走了出来。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线,白天有日头,怕把布、线晒花了,晾布晾线都在晚上;这时八个大水池四周点起十六盏牛油灯,灯芯像草绳一样粗,“突突”冒着黑烟。布和线沾上水都死重,伙计们脱光膀子,从池子两边往晾杠上拽布拉线。一个晚上要晾几百匹布,几百捆线,青一匹,红一匹,蓝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红一捆,蓝一捆,紫一捆。伙计们“哼唷”、“哼唷”,一个时辰下来,就通身流汗。手里有共同的活儿在干,大家倒把闲时的闲话和不对付给忘记了。老蒋走过来,也不说话,就是个看。这时的看和平时的看又有不同。平时的看有具体对象,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这个人把这件事办错了,他盯着人看;现在众人在劳作,是一个场面,故他不盯具体的人,盯的是一个整体,一个场面,然后低下头自己想。或众人从水池里拽布拉线,他在水池边背着手走来走去,边走还想。这时明显是把热闹的场面给忘记了,只是把热闹的场面当做一个背景,想的已经是与场面无关的事。天天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个啥呢?杨百顺又不得而知。老蒋的第二个嗜好,是不喜欢跟人交往,却喜欢养猴子。这一点倒对杨百顺的脾气,杨百顺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过同是不喜,两人又有不同。杨百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吃过人的亏,对人有些发憷;老蒋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干脆是厌烦人,才喜欢猴子。老蒋养了一只猴子,名字叫金锁。杨百顺刚来蒋家时,只顾挑水,眼睛顾不上四周;半个月下来,活计终于熟络了,才发现染坊院内枣树下,一直蹲着一只猴子。这枣树是棵老枣树,根上开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树的枣结得密,压弯了枝头。杨百顺听说,这只猴子,已经跟老蒋待了八年;跟老蒋跟的,性子也像老蒋,白天一直在树下打瞌睡栽嘴儿,到了晚上,眼睛才开始活泛,腿脚也开始活泛,一下蹿到墙头上,抢人的草帽戴,“叽叽”叫着,向人招手。有时还蹿到枣树上,将身子吊在树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枣。阴历七月,枣还青着呢。如果换成人这么胡闹,老蒋马上会急,盯着人看;现在是猴子,他倒摇头笑了,还弯腰到地上捡青枣吃。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爱嚼线和布,还爱偷吃染料。管家老顾到集上买了几十包老鼠药,分撒到染坊的房顶屋下。几天下来,毒死五六十只老鼠。但老蒋的猴子金锁一时调皮,中午时分大家也没在意,金锁把仓房屋顶的一包老鼠药当成了红糖,尝一尝味道也甜,吃了下去,当天夜里就被毒死了。老顾知道闯了大祸。老蒋盯着死去的金锁看,又盯着老顾看,然后低下头想。老顾被看想得筛了糠,这时不敢论亲戚,论着主仆说:

“掌柜的,我赔你一只吧。”

老蒋又盯老顾看,又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话:

“它已经死了,怎么赔?再赔就是别的猴子了。”

接着不理老顾,自己又到集上买了一只猴子,取名银锁。老蒋买这个银锁,是从五只猴子中挑出来的。其他四只猴子,都是银锁的兄弟姐妹。看到银锁容貌忠厚,不似金锁那么调皮,才选中了它。金锁就是因为调皮,才吃了老鼠药。但买回来发现,这只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却很躁。也许是刚离开兄弟姐妹,换了一个新地方,白天黑夜嘴里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向人比画说着什么。如果猴子只是夜里闹,老蒋不怕;白天也闹,让老蒋睡觉不安心,老蒋觉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简单,老蒋像对人一样,不打它,也不骂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对面看它,然后低下头想。果然这猴像人一样,不知老蒋的路数,一下被老蒋看毛了,也想毛了。杨百顺白天挑着水,一趟趟走来过去,看老蒋在枣树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后,银锁就被老蒋看想成了金锁,白天开始在枣树下打瞌睡栽嘴儿,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蒋没有大意,喂熟一只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药,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铁链子锁着它,拴到枣树上。过去金锁在的时候,杨百顺初来乍到,对染坊不熟,没敢招惹金锁;金锁换成了银锁,与银锁比,杨百顺成了染坊的老人,银锁成了初来乍到,看到银锁,杨百顺就像看到初来乍到的自己,对银锁倒感到亲切。挑水挑上两个时辰,到枣树下歇息的时候,他开始凑上去摸银锁的头。如果是白天,银锁正在打瞌睡,睁开眼睛翻杨百顺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银锁精神了,杨百顺摸它的头,它也用手摸杨百顺的头,两人对视一笑。这时杨百顺觉得一个银锁,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与它结成一伙,倒不会招惹是非。当然杨百顺招惹银锁,都是趁掌柜老蒋不在的时候;老蒋在,杨百顺挑着水从枣树下穿过,目不斜视,好像跟银锁不认识;老蒋不在的时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银锁打招呼。自银锁来了之后,杨百顺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人在担着水,心里一直想着银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