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八(第2/8页)

“操他大爷,还有比我沉得住气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李金龙没有大的反感。但进了今年腊月,离娶亲还有二十多天,李金龙突然变了卦。李金龙变卦不是对秦家或老秦有什么意见,而是年前和一帮狐朋狗友吃酒,划拳斗酒时,因为一杯酒的喝法,与新学时一位同学魏俊仁翻了脸。李金龙骂了一句魏俊仁傻屌,魏俊仁恼了,说谁是傻屌?自己未婚妻少一只耳朵都不知道,还说别人。大家以为魏俊仁是开玩笑,故意损李金龙,皆伸手打魏俊仁。魏俊仁被打恼了,言之凿凿,说这话是听新学时另一位女同学邓秀芝说的。当时上“新学”时,秦曼卿在邓秀芝家借过宿。邓秀芝说,这只耳朵,是秦曼卿两岁的时候,在院子里乘凉睡着了,被一只猪咬下的;秦曼卿头的左半边,整日用头发遮着,原因就在这里。这个邓秀芝,就是杨百顺他弟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喷空”好友牛国兴暗恋的那个女同学。为了替牛国兴给邓秀芝送信,杨百利还被邓家捆到枣树上打过一顿。魏俊仁说这话也是一气之下,并没想破坏李金龙的婚事。李金龙听罢,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何况众人之下,扫了自己的面子。李金龙一下将酒桌掀翻,转身回家,让他爹与秦家退婚。“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听说老秦的女儿少一只耳朵,也吃了一惊:

“这就是老秦的不是了。别说是结儿女亲家,就是卖头小猪,也不能对买主掖着藏着。”

又说:

“耳根长个痦子,可以按下不提,少一只耳朵,咋不事先说明呢?”

但又犯愁:

“我跟老秦好了几十年,退婚二字,怕说不出口呀。”

又说:

“别看老秦有短处,真跟老秦坐在一起,我未必说得过他。”

又劝李金龙:

“少吧也就一只耳朵,又不少别的,还用头发遮着。”

李金龙瞪着眼珠:

“这不是一只耳朵的事,说瞎话。知道的,少只耳朵;不知道的,还不知少些啥呢。”

又说:

“你怕老秦,我却不怕,我去找他。”

又说:

“不退也行,你怕老秦,你娶了她。”

老李知道李金龙平日不爱说话,但性子轴着呢,只要主意打定,九头牛拉不回来。让儿子娶个少耳朵的,老李也有些窝心。看来这婚是非退不可了。但他哪里敢让李金龙去退婚?正因为李金龙不爱说话,遇到事情,三句话就会跟人说顶,接着就动了手;怕他跟老秦说顶,两人再打起来。只好捺下李金龙,托媒人老崔,去老秦家细说根由。老崔到了秦家,将话说了,老秦反倒立马急了,说小女秦曼卿并不少耳朵,只是少一只耳垂;并且不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乘凉被猪咬掉的,而是在屋里睡觉被老鼠咬掉的。一只耳垂,算不上要害物件,值不当跟谁说起。并将姑娘从里屋拉出来,撩起头发让老崔看。秦曼卿果然两只耳朵都在,只是右耳少了一只耳垂。老秦拉老崔坐下:

“老崔,这事我整不明白,你受累给我讲讲,为了一只耳垂,这婚该不该退?”

又说:

“退不退婚还是小事,把个耳垂,故意说成耳朵,这是啥意思?今儿你不讲清楚,就别想走。”

老崔本是个牲口牙子,捎带给人说媒,看到事情错中出错,一件事变成了第三件事,有些慌了。平日他都不敢跟老秦讲理,自个儿占理的事,最后也被自个儿讲得没理,何况在耳朵和耳垂上头,老秦又占了半边理。忙给老秦作揖:

“东家,这事不怪我呀,我没说要退婚呀。”

又说:

“这事全怪老李,错听了别人的闲话。”

赶紧站起身:

“我这就回城,把实情转告老李,把这事说清楚,你们该是亲家,还是亲家。”

待老崔回到城里李家,事情已经晚了。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垂,或耳垂李家也不答应,而是老李的儿子李金龙已离家出走。也不是离家出走,是纠合铁冶场董事老牛的儿子牛国兴,南下杭州贩药材去了;说是贩药材,明显是自己抽身走了,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老李。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老李搓着手:

“全是误传害的,明明是一只耳垂,却传成一只耳朵。”

又说:

“可他说跑就跑,连个招呼也不打,眼看就腊月二十九了,这台如何下?”

老崔硬着头皮,又将消息带回秦家庄老秦这里。老秦这才知道李金龙是个混账。自己平生头一回,被人闪了;闪他这人,还是个毛头小子。老秦勃然大怒:

“你告老李,本来这事还可商量;故意耍我,这事就不能商量了。如果因为耳垂退了婚,传出去,不是耳朵,也成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