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6页)

一通拥挤的拍照录像之后,记者纷纷后退,开始提问发言。问完本剧的创作制作,话题又转向明星生活。关于生活的提问大都比较善意,语气多是恭维与祝贺。但第一个提问就让刘川的心跳蹿到喉头,又从喉头沉入丹田,沉得心肌发梗,凉气贯顶。他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季文竹与那位导演的一脸微笑竟然明确无误——记者在问季文竹新婚燕尔就接拍大戏,而且是与夫君一起合作,你们一导一演,戏里戏外,感觉是否非常默契?刘川不敢相信,季文竹与身边那位中年导演彼此顾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团新气,会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对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已不再当真。

刘川也许这时才开始明白,他的狱中三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季文竹已不是过去那个到处租房到处找戏的北漂了,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那种生活将牵引她攀上事业之巅,而演艺事业无止境的收获,不正是季文竹最大的人生目标吗?

刘川没有再听这对“新人”动用各种幸福甜美的词藻来粉饰他们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样走出这座华丽的大厅。他的这身土气的装束,连服务员都不由侧目耳语,但从他们视线的投向上,又能看出他们并非在议论他的衣服,他们似乎是在诧异他的表情,刘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那天晚上刘川去了季文竹的新家,那是位于东直门的一座崭新公寓。东直门那一带这几年变化很大,季文竹在刘川下午打给她的电话里说了半天,也没让他搞懂具体走法。于是,还是由那位热情的剧务开车在约定的地方接他,一直把他送到那幢公寓楼下。季文竹家的客厅装饰得半中半洋,宽大柔软的美式沙发前,又摆了古旧的明式烟几,墙上的西洋油画之侧,又悬挂了晋式的漏格花窗,整个房间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和寻根的情趣,和几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桥酒仙桥和平里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季文竹的婚纱彩照,新郎和新娘一样浓妆艳抹,扮嫩扮得有点做作。照片上的此导演已不是当年在顺峰酒楼给季文竹过生日的那位彼导演,从外表看似乎比“顺峰”那位更加显山露水,而且论年龄也似乎比那位明显少壮。

季文竹今晚没戏,所以独自在家。但她既然能派剧组的剧务开车来接刘川,至少说明,她请他来,并未瞒着她的那位丈夫导演。

刘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皱巴的蓝布衣服,很不协调地坐在客厅雪白的沙发上面,他脱了胶鞋的袜子上,隐隐有些走了一天路的汗酸。季文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没喝。他把随身带来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啊,”刘川点头,“我在监狱养了一盆,可惜死了,这是第二盆,为你养的。”

季文竹凑近花盆欣赏了一通,笑笑,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还真不会养花,你看我们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现在比真的还值钱呢,真的要给我养,非养死不可。你养得这么好,还是你自己养吧。”

刘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别勉强,他说:“你养吧,死了也是它命该如此。死了你就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必可惜,就算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以后就养假的就行。”

季文竹也许听出刘川话里的委屈,话里的自弃,她宽容地扯开话题,问起狱中的见闻和刘川的身体。刘川一律简短回答,并不额外发挥。季文竹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言谈话语,显得成熟多了,脸上的表情也训练有素。也许演员都该这样,生活如戏,每一刻都是表演的练习。

她说:“我真的很高兴,咱们分手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忘记我,一出来就先给我打电话,没忘了我这老朋友,还把这么好的花送给我。听说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刚刚出来的,要知道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你刚出来肯定有好多事要办吧,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早点回去?”

刘川说:“好。”

他站了起来,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他下午给季文竹打电话求见,说好就是要送她一盆花,没有其他事的。

季文竹也站起来了,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厅看他弯腰换上了自己的胶鞋,当刘川直起身时,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拥抱了他。

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为了这个时刻他曾经几死几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他爱的女孩,熨帖着胸膛,他靠了这个幻想,一步一步从黑暗中爬出来,找到人间的曙光。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而且就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拥抱比他几年来朝思暮想的还要轻盈,还要优雅,优雅得几乎彬彬有礼,和季文竹第一次在他的办公室一把抱住他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有意放任了自己的幻觉——这也许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拥抱,这个拥抱也许和他的想象并无不同!于是他想哭,想把几年来所有委屈,所有希望,都哭给她听,但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