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在阿菊那间小小的客厅里面,挤满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那天晚上简单明了的对话,连旁听者都为之惊心动魄。信诚与阿菊都保持了克制,但每一句问答都直抵人心。

凌信诚说:“阿菊,我知道,你是优优最好的朋友,优优对我说过多次,她说她小时候的朋友,现在只有你了。她还说,等我病好了,她就出去工作。她想开个花店,还想开个美容店,她说那时候她一定要拉上你一起干,她说你一个人在家……太闷了。”

我看到,凌信诚的话让阿菊流泪了,让她的嘴唇不停地抖。但她只是流泪,只是抖,却不说一句应答的话。

凌信诚说:“阿菊,你告诉我,你向公安局举报优优的话,是真的吗?”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都不会责怪这话问得太傻。也许凌信诚也知道阿菊不会蠢到这样一问就承认自己说了假话,但他还是这样问她!他也只能这样问她!他带着最后一次的侥幸,用自己的真诚和感情,飞蛾投火般地去撞击阿菊的心灵。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阿菊的心被撞乱了,被撞碎了,她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面部的肌肉,恢复了做作的平静。

她就站在信诚的对面,站在我们这一群人的对面,隔了幽暗的灯光,隔了灯下的晕影,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显出了几分孤单。

“是真的,”阿菊说,“我对公安局说的事,都是真的。”

阿菊做出这样的回答之后,屋里呈现死一样的沉静。很久之后才又听到凌信诚沙哑的声音。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说?”

“因为他们怎么商量抢你家的,我并不知道。这次德子跑出来了,他向优优要钱,他要十万块钱好去逃命。他说如果优优不拿出钱来他就揭发优优。优优昨天过来找我借钱,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所以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她一早过来说要带德子去大兴取钱。在路上,在路上,她就把德子撞死了……德子不管怎么说,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能亲眼看着他被人杀了,都一声不吭!”

凌信诚用接近于哭泣的战栗,最后发问:“阿菊,你敢对天发个誓吗?我知道你现在也信佛了。你敢对佛祖,对菩萨,发个誓吗?在佛祖面前说假话,肯定要遭报应的,你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你敢吗?”

阿菊沉默。

凌信诚说:“你可以拒绝,阿菊你可以拒绝发誓。只要你发誓,或者明确告诉我你不想发誓,我马上就走。”

阿菊看看信诚,又看看我们,她说:“我发誓。”

凌信诚逼了一句:“你对佛祖发誓,对菩萨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真希望,也许除了仇慧敏,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真的希望,阿菊能够突然改口,哪怕只是为了哄哄信诚,只是为了那颗因脆弱而变得格外简单格外可怜格外需要欺骗的心。但阿菊在快速思索后,面孔更加庄严不苟,虽然还有两行残泪挂在腮边,但并不妨碍她把誓言发得字正腔圆。

“我对佛祖发誓,我对菩萨发誓,我对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大菩萨,我对我亲爹亲娘亲姥姥发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说半句假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行了吗!”

阿菊的庄严,很快演变为一种歇斯底里的泼悍。她还没有喊出最后一句,凌信诚已然默默转身。他实际上是被大家架着,走出门去,走下了楼梯,抬上了楼前闪着蓝灯的急救车里。幸亏有这部急救车,才使医生得以在返回医院的路上,用药物控制了恶化的病势。

仇慧敏在凌信诚被抬上汽车的混乱中,低声接了个电话便悄悄离去了。我和周月经过短暂商量,考虑到周月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只由我一人跟随急救车返回医院。我们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有预感:也许今夜,就是凌信诚的人生大限。

也许依靠了药物的作用,凌信诚在途中比较安静,返回医院已是午夜凌晨,我帮司机和医生将信诚抬上楼去,抬人病房,这时他已昏昏睡去。一出病房我便向医生询问信诚的病势,我的问话直截了当,医生的回答却模棱两可,几乎是一套收放自如的外交辞令。

我问:“大夫,依你看信诚的病这一两天是不是会有大变?”

医生说:“这种病不好预测,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可希望和现实往往并不一致。”

见我一脸茫然,医生好歹又跟了一句:“当然,今明两天,比较关键。”

于是我决定留在医院。时间已晚,信诚的秘书和医生帮我在这幢病房楼里,安排了一个空着的房间,过了半睡半醒的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来到信诚的病房,看到信诚已醒,正在就着早饭吃药,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但总的来看,似已度过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