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优优每天下课以后,都到拳击馆去,在那里一直待到大姐下班。大姐干活时优优就坐在墙边的长凳,静静地看着运动员们击打沙袋和皮球,听着老教练大声地吆喝训骂,和拳手们气喘吁吁地呐喊。她从他们彼此的称呼中知道,那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男孩名叫周月。她开始以为是卓越的越,后来知道是月亮的月。月亮的月听上去虽然有些阴柔冰冷,但按优优的感觉,却比卓越美好动听。月亮的清高和纯洁,很配周月那张面孔。

她始终没和周月说话,有几次周月走过她的身边,有几次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穿衣换鞋,有几次他迎面而来,擦肩而过……甚至,有几次他们目光相遇,但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拳击馆来来往往的杂人很多,没人特别留意角落里这个不言不语的女孩。

这样的暗恋持续了很久,终于在某年的秋天戛然结束。因为在那年秋天到来之际,优优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她的大姐,从小养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大姐,要结婚了。

优优的大姐那一年刚刚二十一岁,优优没想到她这么年轻就急着结婚。一天晚上她和大姐洗完脸正要上床睡觉,大姐突然对她说了这个决定。

优优记得,她当时听完就伤心地哭起来了。因为大姐是她惟一的亲人,虽说她和阿菊的交情也相当不错,虽说她更多的时间是跟阿菊一起厮混,但那感觉是不一样的。大姐就是优优的家,就是优优的家长,是姐姐,也是母亲。

大姐也哭了。

虽然屋里的灯光很暗,虽然大姐的眼泪是悄悄流的,但优优马上看见了,于是她哭得更加难过。她意识到这是她幸福生活的最后一个夜晚,似乎明天一早,太阳升起之后,大姐就要被那个名叫钱志富的男人领走,这个家也就永远不复存在。

其实后来的情况完全不同。姐姐结婚后依然对她很好,姐夫钱志富搬进她家,实际上改善了这个家庭经济上的窘迫。他那时放弃了自己的菜摊,接管了巷口的白天鹅饭店。当时阿菊的父亲喝酒中风患了偏瘫,阿菊家的生活顿生巨变。阿菊的母亲没有能力代替丈夫张罗生意,阿菊面临毕业考试,即没法照顾父亲,也没法照顾餐馆。于是,钱志富,也就是优优的姐夫,用自己这些年的两万元积蓄,盘下了这间只不过三十米见方的餐馆。

餐馆改换门庭,装饰一新,更名为志富火锅店。钱志富当了老板,大姐辞了体校的工作,当了老板娘。钱志富自己打理店面上的迎来送往,和地方上各种关系的应酬交际,另外请来师傅主理后厨庖俎。而优优的大姐则负责采买和收账,也帮着师傅打打下手,体校的那份临时工自然是不能干了。

大姐的辞职,对优优来说,是一个关系重大的变故。她突然不能像往常一样,天天下课后去拳击馆了。因为大姐已经不在那里,她再跑过去已无正当理由。

在大姐辞工的前一天下午,优优最后一次跑到拳击馆去。她像往常一样在墙边坐着,看着周月和一个比他壮实的小伙在台上对打,听着台上裁判和台下教练不时发出的吆喝……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吆喝,平时无动于衷,而即将分别的一刻,听来竟格外不舍。她按照事前想好的计划,把周月放在长凳上的一件印着仙泉体校四个大字的红色短衫,偷偷拨到地上,又悄悄用脚把它踢到凳子下面,然后等着周月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的比赛终于结束,台下的观众顷刻散开。几个运动员向墙边走来,来拿自己的东西。周月也过来了,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却不见了那件上衣。优优等别人陆续走开,才低头把那件红色的运动衫,从凳子下面拽出来。

“这是你的吗?”

她终于开了口。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声音中透着紧张和害羞,但周月可能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并没发觉这个女孩的脸庞和声音都在发抖。他冲她笑了一下,很短促,很随意,甚至,连优优一直期待的那一口雪白的牙齿,都露得含混不清。他淡淡地说了句:“啊,谢谢你。”然后接过那件红色短衫,随手搭在背上,转身走了。

优优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追上他的同伴,他们一起走进了更衣室那扇吱扭作响的破门。直到那扇破门拖着刺耳的长音很不情愿地关住,优优还站在墙边,冲着周月消失的方向发呆。

这是几个月来,他们之间惟一的对话,短得不能再短,好像只有一瞬,还没捉住什么感觉,就这样仓促结束。

优优心情茫然,离开了这幢又旧又破又亲切的拳击馆。离开时她才发现,刚才短促的一瞬,竟然清晰地留在眼前——他对她笑了一下,他对她说了谢谢,他接了衣服然后转身,他的后背笔直笔直,皮肤上依然镀着亮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