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么就梦见了他的学校。梦中的校园比现实中显得鲜艳多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颜色,如夏天里的公园那般明丽。内湖不再是小小的一潭凝绿,而是变得汪洋恣意,浩淼一片,可以把他的视线带得很远很远。而那座原本高大宏伟使人相形自惭的礼堂,在冥冥中却又成为一个亲切平易的背景。他站在礼堂的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同学和老师的面孔都似曾相识。他自己的声音像穿透星夜和旷野般的空冥动人。他知道自己是经过艰苦训练才能朗诵得如此传神!欧庆春和她的父亲也夹在人群中,严肃地倾听。还有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卢林东和郁文涣,还有一群面目友善表情庄严的警察。这么多亲朋好友藏在入海之中被他一一发现,激励着他把每一个词都念得充满情感和酸楚。

……我们的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壮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然而,我们中华民族在漫长的生存历程里充满了灾难、坎坷、危机和厄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我们中国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遗传。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朗诵的配乐还是那支钢琴协奏曲——《黄河》。那行云流水、气势磅礴的音乐在耳畔滚动着,让他的每一句朗诵都显得荡气回肠,撼人心魄。当《东方红》的旋律奔腾而起,把全曲推向高潮时,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他觉得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旋律好像就代表了波澜壮阔的中国,代表了每个中国人的振奋和苦难,往昔和觉醒。这种力量和激情使他心潮起伏热泪滚滚,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号啕大哭,直到自己哭醒。他望着黑暗中这个残破的家,听着自己像患了痨病一样的喘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算不算为了祖国而献身呢?他为什么哭了?为什么醒来后依然不能止住泪水?他抱着一团被子抽泣得全身疼痛。在这覆盖了芸芸众生的暗夜中,是不是只有他醒着?有谁还会陪伴他想着他,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了半天没有。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堕落的吸毒者!是梦中的演讲词把他感动了,也许只有祖国这个母亲会知晓他的伤口,默默地在心里疼他。梦醒时分他又有些迷茫,祖国是谁?谁是祖国?是党和政府吗?是公安局吗?是脚下这块土地吗?是遍布城乡每一个角落此刻都在沉睡着的十二亿人吗?是一个包罗万象、涵纳古今的概念吗?无论祖国是什么,他都渴望着扑向她的怀里。他想哭诉,想被爱抚,想有人来抱一抱他,哪怕能有一个人代表祖国母亲,在他耳边轻轻地低语几句……他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庆春!想到庆春他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是不被原谅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天下了小雪,那小雪纤细无声却有彻骨的寒意。庆春叫了出租车送他回了家。他注意到她临出门前把手枪带在了身上。他怀疑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像押送一样。庆春的父亲在他走时竟没有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只是和庆春附耳低语几句,庆春点头对父亲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路上庆春一言不发,肖童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也没有讲话。司机在车上放送着一盘圣诞歌曲的磁带,一路上的音乐因此带着一种童话般的祥和,让人的思绪突然飘离了现实。出租车把他们拉到肖童家附近的街道上,庆春对司机说师傅就是这儿,在这儿停吧。车停后她把门拉开,示意他下车,自己则是不准备下车的样子。肖童说:“庆春你下来一下,我要和你解释。”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付了司机钱,说师傅您不用等了。

出租车开走了。他们站在清冷湿透的马路旁,远处的街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北京的圣诞节都集中在那些豪华的饭店里,圣诞老人不会驾着梅花鹿把过节的气氛带到这些无关紧要的街道上。在这些街道上,小雪似停未停。天冷得要命,但没有风。

肖童说:“庆春,我跟你说过是他们逼我吸的,是他们考验我是不是真的还在吸,我不吸他们就会怀疑我,也怀疑李队长。”

庆春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吗,吸毒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撒谎。”

肖童说:“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

“对我?你对我撒的谎还不够吗!”

“你不信我可以,等破了案你可以去审问他们。看我说得对不对!”

“不用问我也知道是他们让你抽的,让你抽你就抽吗?你对我的保证,你发的誓,这么随随便便,就都不算数了吗?”

庆春的眼里泪光闪闪,肖童心里乱得不知应该怎样解释清楚。他想试着从头说起:“欧阳兰兰开始问我的时候我就说我还吸,后来他们就让我吸,我要是不吸他们就会认为我说话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