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次谈话

吕月月:这个意大利小提琴的故事,到此为止,就算结束了。

海岩:结束了?

吕月月:物归原主,人各生死,就这样闹了一场,结束了。

海岩:可你呢,你也是这个故事的一个主角,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吕月月:我不是还这样苟活在世。

海岩:所以这故事就没有完。生命的终止对死者来讲,是故事的结束;可对于活着的人,常常仅是一个情节的转折。

吕月月:潘小伟死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也死了,至少原来的那个吕月月已经死了。我曾经发誓沉默。昨天下班以后我还想来着,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像死一样活着,为什么当一切都遥远了平静了成为历史了,我又要把往事从头细说?

海岩:正因为它已成为往事,那种切肤之痛才会平息,你才可以去正视它,展开来端详它。我知道这个故事,特别是它的结局,对你来说,确实过于沉重了,确实是一个还在隐痛的伤疤,所以有时我真怕你突然中断,拒绝再讲。到今天为止,我应该非常感谢你能够守约。

吕月月:我也希望你能够同样守约,不把这故事拿出去挣钱。

海岩:我会守信用的,只是我希望你能给这条禁令定一个期限,三年,五年,哪怕十年。

吕月月:等我死了以后吧,这版权就归你了。

海岩:还是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残酷吧。何况这故事你也并没有讲完,你后来是不是就跟着李向华从三水镇回到北京了呢?

吕月月:是的。最初我以为我不会再苏醒了,可我又醒了过来,我能继续活着是老天对我的报应,老天执意要用这一幕惨烈的死别,作为我生的记忆,来烙烫我,折磨我。它要我时时刻刻想着潘小伟在与我断绝之际,竟无话可说。它在我脑子里烙下这个烙印,让我一生一世永远不能快活!

我苏醒了,但我站不起来,我是被人抬出三水镇的。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议论,说女人到底不行,一见着血就吓晕了。李向华出于对北京公安形象面子的维护,言不由衷地替我解释,说我这些天与匪为伍,孤身周旋,精神肯定高度紧张,以致由疲劳而崩溃。他的解释使众人收住讥笑转而肃然起敬,继而争先恐后地拥上来抬我,给我灌水喂药,送我去广州,送进了广州的大医院打针输血吊瓶子。薛宇和一直留在广州的刘保华轮流守护了我两天两夜。刘保华不厌其烦问长问短,薛宇却和我一样沉默,他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

在医院里我不敢再想潘小伟,可我一闭上眼就梦魇似的看到他头上迸出的浓浓的鲜血,劈头盖脸向我喷来。我反复想着他在北京国际饭店旋转餐厅说过的话,他说他如果爱一个人,就绝不会伤害她,宁可自己去死,也要在上帝面前保佑她。可我同时也记着他和我在凉茶店里的约定:“如果我杀了你,那就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舍不得你,所以要带你走,永远和我在一起。难道你不怕我在阴间太孤独吗?”可他最终没有杀我,他是一个人走的,走得非常非常地孤独。

他不带我走究竟是爱我呢,还是不爱了?

海岩:男女之爱只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你虽然失去了他,可你还有母亲,还有薛宇和伍队长,他们都给过你很温暖的爱心。所以说,潘小伟是孤独的,你却不。

吕月月:但是经过了这件事,薛宇还会期待我吗?伍队长还会培养我吗?我的组织还会张开双臂拥抱我吗?一想到此我就心慌意乱。也许除了我的妈妈,我苟全性命在这世界上,已不再拥有什么。

我妈自我失踪后生了一场大病,腹泻三天,淋巴肿大,然后高烧不退,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把全部积蓄用得所剩无几。你知道现在住医院是很贵的,而且医生不管你是否承受得起,什么好药贵药都使劲给你开。我回到北京时我妈已经不堪住院费的负担搬回了地安门的那间小屋,人看上去病骨支离,已经脱了相。

海岩:不难体会你妈有多么想你,你下落不明你妈肯定急疯了。作为一个年轻时历经磨难的女人,如今年龄大了,只有你一个亲人,她当然最怕再承受新的打击。

吕月月:我回到北京那天先回了处里,处长和伍队长都不在,李向华便让我先回家。我向薛宇借了二十块钱,我已身无分文。薛宇给了我一百块,我没客气就收了,说以后还你。不料薛宇却意外冷淡地说了句:“随你吧。”

离开机关,天已黑了。我没有犹豫便在街上拦了一辆“面的”,我不想慢慢倒公共汽车回家,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我妈。

我家的小屋无声无响地黑着,与四周邻家刺眼的灯光和说笑声相衬,有点凄凉。巷子里有人喧哗着出来,带着小凳和席子,聊着家常去街上乘凉。我低头与他们擦身而过,没人认出我。我推开自家的门,门没锁,我进屋摸灯绳,灯自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