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次谈话

海岩:月月,在你上两次谈到潘家人对你的态度和你因此而产生的心情时,我就感到虽然你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并不算长,可身上却带有不少老北京人的个性。老北京人对赚钱不那么看重,相对也不那么擅长,但是特看重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看重别人对自己是不是重视,能不能真诚,够不够义气。北京人的使命感,主人翁精神和参与意识都强得不行,无论何时何事,总爱把自己摆进去,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开句玩笑,就是太爱当主角了。要是赶婚礼就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新娘子,要是赶送葬就恨不得当棺材里的那位,总之得让人前呼后拥都注意着才高兴,至少也得求个和人平起平坐。北京人最怕被忽略,被轻视,被冷落,被怀疑,被排斥在圈外。

吕月月:我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潘大伟对我是太过分了,我在他眼里不是个警方的探子就是勾引他弟弟的轻浮女人。我看得出来在他的心目中,我这种大陆女孩子能跟他们香港人跑出来,准是爱慕钱财,是属于卖身图财的行径,所以他从心眼儿里就看低了我,更谈不上把我放在明媒正娶的地位对待了。这和我原先决定跟潘小伟一起出走时的想象相距太大了。我原以为只要潘小伟爱我,他就会给我一切,且不说是否能幸福得死去活来,至少应该让我得到安全和起码的尊严。后来才知道我的幻想实在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海岩:昨天你说你们在花都火车站下了车,我回去查了一下地图,花都是广州北面不远的一个小城市,为什么突然要在这里下车呢?

吕月月:这也是潘大伟整个计划中的一个细节,他早就打算好要在花都下车,但车票却买了直抵广州的。他在美高夜总会事件之后,没有和任何人——包括他的公司和家里——发生联络,以防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京、港警方和天龙帮。直到在离开上海之前,才和留在香港的妹夫通了电话,指示他按原定方案于某月某日某时派人到花都火车站来接他。我们那天清晨在出站口见到的那个瘦子,就是受命来接站的人。

那瘦子并不多话,用那辆黑色子弹头面包车拉上我们,没在花都做片刻停留,便向正南方向,朝海边来了。

海岩:想偷渡回香港吗?

吕月月:不,他们是想去澳门,他们担心大陆警方会把对潘小伟的通缉令通报给香港警务处,因此回香港也不安全,所以准备先去澳门,先在澳门设法把潘小伟送到欧洲或加拿大去,然后潘大伟等人再回香港。因为潘大伟参与美高夜总会的杀人案,警方是没有证据的。

海岩:这么多天过去了,李向华接手这个案子的指挥权以后,采取了哪些措施呢?

吕月月:李向华很努力,这是他显示才能的机会。可惜这是一个很难啃的骨头,因为潘小伟和我的去向不见任何踪迹。他们头两天还是继续在北京地区做工作,毫无头绪;与香港警方联系,也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潘小伟从空中走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如果从陆上走,最大可能还是朝南,最后从海路偷渡出去。香港警方提供的情况也说,潘大伟早年曾涉嫌从事组织大陆客偷渡港澳的生意,所以从海上走他应该是熟门熟路的。这样,李向华决定孤注一掷,放弃北京,带着刘保华和薛宇等人,倾巢南下,找广东省公安厅求援来了。我们在花都下车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广州呆了三天了。

海岩:张网以待。

吕月月:不,只是泛泛地布网而已。广东沿海的范围依然是太大了,无从选出重点。

海岩:那你们离开花都市以后,往正南方向到了哪里呢?

吕月月:我们绕过广州,经佛山、江门两市,黄昏时到了紧靠海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

这半渔半商的镇子名叫三水镇,很富,镇上的居民大都住着两层甚至三层高的摩登的楼房。镇不大,只有一条热闹的街。街不宽,拥挤着餐馆酒楼旅馆商店发廊照相厅歌舞厅游戏机房卡拉OK等等都市内容。一到太阳西下上灯时分,这条街便开始熙熙攘攘,外来做买卖的游客和当地人一样多,穿着T恤短裤在这街上大把地花钱。这大概是我们离开大陆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了。潘大伟的脸上已不知不觉地带出几分轻松,和阿强们谈笑风生地随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子,拐进了坐落在镇子尾巴上的一个簇新的院落。

院子里也盖着一座二层小楼,也盖得挺高级,也是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的玻璃。客厅里各种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家具全是西洋式的,但柜子上却供着鎏金的佛龛,墙上挂着俗不可耐的美女挂历,桌布和电视机罩也是大红大绿,拼凑得极欠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