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第5/6页)

民警一时语塞,但依然板着脸,说:“你一定要等你就等着吧,我们现在都在工作,现在不和你谈了。”

他说完像是要走的样子,我越发叫板:“民警同志,最近市里正在要求我们报道一下公安干警在执法时正反两个方面的表现,我希望你们不要赶在这个时候给我们提供反面教材。你们把这几个女孩子带到派出所扣起来不让回家,你们有法律手续吗?”

民警愣了一下,答话的声气虽然照旧威严,但话的内容已经多半是解释了:“我们带她们来是通过她们再进一步了解一下夜总会三陪的情况,怎么叫扣起来不让回家!你作为当事人的家属,我们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对她们加强思想教育,这才是对她的真正爱护。”

我也适时地放缓口气,说:“这样吧同志,你看,今天这个天气,街上叫个出租车都叫不到,这已经十点多钟了,等再过一会儿,你们让她们怎么回家?她们都是女孩子。”

民警见我态度缓和了,也平心静气地想了一下,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他们谈完了没有。”

民警进去了,出人意料地快,竟把吕月月领出来了。一面对她训导着:“你先跟你家里人回去吧。回去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问题,以后可能还得找你。”

吕月月看见我,愣了一下,低头从我身边过去,走出了屋子。我转身向民警道谢。民警说:“你们家里回去也得加强教育,这么年轻,为了那点钱整天陪人家喝酒,不是事儿!”

我诺诺连声地应了两句,急着去追吕月月,在派出所门口追上她。她不理我,上街左顾右盼。没有出租车。我站在她身边,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她说:“我坐地铁。”于是我也不管我的自行车了,就陪她朝附近的地铁车站走去。

地铁里没什么乘客,她坐在车厢一角,看也不看我。我坐在她对面,一路无话。

下了地铁又换末班公共汽车,到了永定门外。她住得离皇族夜总会真是太远了。我想,她每天夜里下班光打“面的”的钱,恐怕一个月就得好几百块。

走到一个胡同口,她站住了,说:“就送到这儿吧。”

我说:“那好,我回去了。”我知道她必定料想我这会儿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说,告了辞便转身。

“你,姓海是吗?”她终于叫住我,但不看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说是。

“你要我怎样谢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你听着,除了钱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你想多了,”我说,“我最初找你不过是想问问关于意大利小提琴那个案子的事。”

“你问它想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想写一个剧本,我觉得这故事不错。”

“噢,我忘了,你好像是个作家。”

“就算是吧。”

“作家都像你这样好心吗?”

“不一定,不过作家都很好奇。”

吕月月闷了一会儿,终于用眼睛直视我了。她说:“你白天来吧,下午三点钟,就在这儿,等我。”

白天,下午三点,我如约前往。到永定门外时,已找不见昨夜那条冷僻的胡同。夜间清静空荡的街道,此时已被一大片破烂嘈杂的旧货地摊覆盖。在寒流过后的灰白色的阳光下,到处是垃圾一样的旧家具、旧自行车、旧瓷器、旧衣服,甚至破锅破木头都堆出来叫卖。我在这半城半乡的人流中辗转寻找。昨夜的冻土已被无数双脚踩化,脚下污水横流。我片片断断地搜寻着记忆中尚存的关于那个胡同的每一个细部,忽而明了忽而依稀。正在焦灼之际,身后忽有人唤。

“海先生,早来了吗?”

我回头去看,正是吕月月。从装束上看,像是出门才归。我问:“你出去了?”

吕月月不苟言笑,只简短说:“啊,跟我来吧。”她那张标致如画的脸上,依然冷淡如冰,头也不回地引我逶迤前行,穿过地摊,走进胡同,又进了一个院落。我们低头穿过悬挂在院里晾晒的万国旗一般的湿漉漉的衣服和床单,来到最角落里的一个矮檐下。吕月月掏出钥匙开门。门打开后她进去了,并没有招呼我,我自己跟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一张床,靠墙的床边用木板架着一个箱子,箱子上摆着镜子和梳子搽脸油之类,门口有一只小的铁炉子和一堆蜂窝煤,地上放着脸盆和拖鞋,以及两个无漆的小凳。除此再没有别的家具。因为窗户太小,又糊了一层白纸,屋里很暗,吕月月进屋便先开灯,然后捅炉子。炉子灭了,她扔下通条,看着我说:“灭了,我呆会儿就得上班了,别生了,你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