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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起了大风,他推着自行车进院儿,地上呼地卷起一片土来,麻麻地扑了他一脸,啐!

小屋的窗户上,渗着暗黄的灯光。他的家,连灯光都是寒酸的。妈正在那片让人昏昏欲睡的灯影下眯着眼纫针,天都这么晚了,……妈真是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他没去帮她,进屋便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很重地坐下来。

从他一进屋,妈就放下针线,目光随着他,看他坐下来一语不发,才忍不住问:“哪儿去啦?”

他一仰身躺下去了。

“嘿——,你这是怎么啦?连话都问不出来啦?大老晚的你上哪儿去啦?吃了没有?”“吃了。”他低声咕噜一句。

“哦,”老太太的口劲儿这才放缓和了,又开始对着灯泡子瞄针眼儿,一边用挺家常的口气问:“哪儿吃的,丽明那儿?”

徐五四不想说话,他没一点心思说话,他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片暗影里,只有墙壁和他,把身心超脱到没有生命的冥冥世界中去,可是妈偏不让他安静,“你这是犯哪门牛脖子啊?”她索性走过来,一只热乎乎的手掌突然贴在了他冰凉的额头上,“病啦?还是跟丽明吵架啦?”

他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妈的手掌挪开了,才用低低的,仿佛是怕妈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吹了。”

“啊?”妈嗓子眼儿里直哆嗦,“你和丽明吹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胆怯、小心,甚至还带着点拼命做出来的笑意。在这瞬间妈也许还指望他是穷极无聊逗闷子呢,可她马上就能从他鲜明的脸色上看出真情来。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声调陡陡地拔起来,尖尖地吊上去,就像是眼盯着一个冒了烟儿的手榴弹,憋着气等着它炸开。

“你起来,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真话?成心不叫我舒坦是怎么着,唵!”

妈妈的火儿一爆出来,他反倒松下气来,很快,所有的委屈、闷气,一下子顶到了舌尖,顶上了脑门,身子仿佛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怎么就虎虎地坐起来,破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嚷嚷什么!”

妈弄得一怔,立刻用嘶哑的声音拼命压过他:“养活你这么大,养活你这么大,你凭凭良心!”

他搞不清妈要说什么,可是看着那张哆哆嗦嗦的老脸,心忽地就软下来了,嘴里咕噜了一句:“有话说话,干嘛那么大脾气,又不是我乐意吹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好,看我今儿跟你有好脸没有?”

“她,她,”五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说得清,“她领我上葛建元那儿去了。”

“什么葛建元?”妈妈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葛建元,她表哥!”

“表哥怕什么,又不是别的,噢,合着跟你交了朋友,连表哥都不能见啦。”

“咳,跟您就扯不清楚嘛,葛建元是流氓。”

“你少摆臭谱,跟谁扯不清楚?丽明那孩子是学校老师,能跟流氓搭葛吗?”

“他一身子流氓味儿,我是干什么的,还能看不出来?”

“就算是流氓,碍你们俩什么事啦?”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惯他那流氓劲儿,我教训他几句,嘿!杜丽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亲戚,我心里还腻味呢?”

“你就那么死轴子脑筋?以后少去她表哥那儿不就结了吗。噢,合着交了这么多天,说吹就吹。你满处充硬朗,叫妈跟你一劲儿折腾。”

“我是干公安的,眼里不愿意钻灰星儿,怎么啦?我就是没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少跟妈摆臭谱,你干公安的怎么啦,干公安的怎么啦,公安局又不是和尚庙,想娶媳妇还不得将就点。”

谈不下去,五四斜楞着眼睛,干脆不搭话茬了。妈的火儿又窜上来,使劲儿推搡他的背,“去,甭想耍赖,跟丽明赔不是去,听见没有?”他背上啪地挨了一掌。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谁爱去谁去。”他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

她猛地掀开他的被子,抄起扫炕笤帚,在他的肩头啪地一记,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当你是公安局的妈就不敢打你啦,没那门儿,看我今儿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记笤帚疙瘩飞下来,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抡,话也不说,一摔门就跑出去了。他听见妈在他身后哆嗦发哑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你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走!逼急了,我不回来!他心里直发狠。

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在街上走。顶着风。风,透过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凉。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这是干嘛呀!为了一个葛建元,得罪了凌队长,得罪了杜丽明,又得罪了妈。搞成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德行,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