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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伏在大康宽阔的怀抱里,亲着他满是胡碴的脸膛,我搜索枯肠向他诉说爱情,可这时我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可悲,我爱你吗大康?

但我依然亲着你满是胡碴的脸膛,我多么惧怕多么憎恨多么理解你的愁眉不展。你竭力掩饰着两难的心境,携我去了东湖去了西郊游遍了晴川所有的公园名胜村野小景。为了能使你我双双返城,你不辞辛苦四处奔波,你指引着我小心地涉入了你的兄弟姐妹的社交圈,你不想让我孤独寂寞和这家庭格格不入。

那时期我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告别过去,走向新生,心中既幸福又惶恐,因为新的生活圈子常常令我紧张拘束,而过去的一切,却不知为什么总在我心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温暖和难舍的忧愁。

它总是使我忽然夜半梦醒,眼前浮出毛京紧锁的眉头。

还有我的女儿,我日思夜想的心头肉。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当春风蹒跚而至的时候,大康终于穿上了晴川市无线电器材厂雪白的工作服,他也为我在一家服装厂领到了一张临时工的出入证。我们计划着在播种时节回山里去,告别乡亲,取回行李。

下第一场春雨的那天晚上,大康家的“政治沙龙”里挤满了兴致勃勃的时代青年,桌子上摆满了当时很不好买的啤酒和汽水,两个穿旧军服的青年如宠儿一样被众人簇拥着,高声谈论着他们在军队工作的父亲即将复出的消息。那时正值温都尔汗事件发生不久,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政治舞台上的翻云覆雨,把那个晚上的青年们弄得兴奋不已,我帮他们在厨房里操作,进进出出地拼凑着虽简单却不失知识分子调子的晚餐,并不去留意他们的高谈阔论。当我刚刚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放杯箸的时候,一个迟来的客人忽然惊讶地唤我。

“刘敏!你是刘敏吧?”

是个女客。

我认出了原来是肖琳。

这是我回到晴川后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我本不想碰到任何熟人,和肖琳的邂逅使我忽地一下把本来希望永远遗忘的过去,过去的一切,都缀连起来了。

肖琳从餐桌后面绕过来,极惊喜地拉住我的手,大声叫着:“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怎么也来了?”

我惶然不知怎样回答。

“告诉你,几个月以前你猜我见到谁了,我见到毛京了!”

晴天霹雳,我瞪大眼睛,刹那间不知是悲是喜。

这时厨房里有人喊我,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后逃命般地向厨房奔去。

厨房里弥漫着热气,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湿闷。做饭的阿姨向我嘱咐了一句什么便端着菜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嘈杂枯燥的热气中,甚至没有察觉就流下了眼泪。肖琳默默地进来了,她默默地搂过我抖动的双肩,只有力量没有语言。我竭力把咸咸的泪水吞下,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回首当年……

“我跟毛京说了,说你等着他呢,我告诉他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你和孩子都等着他呢,唉,毛京还是毛京,他还是那副孩子样儿,他激动得都哭了!”

炉子上烧着一个砂锅,发出咝咝作响的焦糊味,肖琳帮我把砂锅端下来,放在地上,她吹着手说:“等吃完饭,我慢慢再跟你谈。”她说完用力搂了我一下,出去了。

毛京还活着,他已经知道了女儿的降生,这猝然而至的消息使我激动得几乎喊叫起来,又茫然不知该怎样选择,我失去了女儿,毛京会不会责备我?

那时我发疯似的想念我的毛京,恨不得立即与他重逢,哪怕九死十八难,也愿承当!但是蓦然回首,我惊惶地发现了大康堵在厨房门口的阴沉的身影。

大康冷冷地说道:“你哭什么,我为你做了一切,也没见你湿过一回眼睛。”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已承不住任何一击。我哭着,哭着说对不起大康,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女人?女人的堕落,就是从撒谎开始的。”

大康凛冽如冰的目光表明了他已不肯饶恕,给人深深的恐怖。我带着绝望的战栗从他身边走过,我走出厨房走出这沉抑的湿闷,我穿过走廊里的安静和暗淡,穿过客厅里漫出的盛宴将即的喧笑和灯火,大康没有喊我,他在我身后恶狠狠地沉默着。我满目泪水满腔凄凉,这时我吃惊地看到前方不远,一块紫色的天鹅绒门帘飘飘扬扬,上方亮着“太平门”三个红红的大字,而门外的休息厅里正弥散着薄纱一样的阳光,蒙眬中我看见毛京修长的身影,雕塑般面对我默立凝望。我不顾一切地向外走去,烈士陵园的遍地落叶锦绣连绵,金秋时节的林荫路远远长长,透过这万紫千红的小路,我看到天尽头一片摇曳的白桦,白桦林边的餐厅在凄厉的夜雨中忽隐忽现,穿过雨幕我浑身发冷,迫切地扑向那温暖的石头房,不管房门已经破旧斑驳,但那斜出窗外的烟筒,却哈出淡淡的青烟,青烟游移在屋檐下依依恋恋,终被冬日的北风无情卷去。我小心地走进那熟悉的房子,我惊喜地发现屋里的书架依然干净,书架上排满雄文四卷等等等等政治书籍,雪白的墙上,依然挂着彩色的剧照,一个英姿勃勃的大春凝目远方,相片的旁边,依然是亮晶晶的弹簧拉力器,床上的锦缎被子依然如军营般方正整齐。一只猴子,端坐在老式留声机的盖子上,见人进来便上前拉住你的手,孩子一样乖态可掬,不知是留声机里还是遥远的天外,总有人声轻轻吟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歌声回荡不绝,小路却在雾中隐去。雾笼罩了一切。我眼前只剩下毛家集房东家暴露着椽木秫秸的房顶,和抖动在房顶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感到了分娩时撕肠裂肺的阵痛,我听到了自己因为孤独而绝望呻吟,我眼前飞快地飘过十八年缠绵不断的苦痛与梦想,我紧紧追随着那老太太和母亲一样颤巍巍的背影,期冀着梦境成真!那老态蹒跚的女人引我辗转逶迤向后台走去,我清晰地听到前面台上,歌声乍落,掌声即起,紧接着一片女孩子欢快的唧喳声自远而近。我看见我的女儿一身淡绿,随一群伴舞的少女翩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