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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京脸色发白,显得有些狼狈,良久才低回地说:“我还有妈妈,她也老了。”

“你真的不想小敏吗?你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毛京依旧低着头,用轻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哆嗦着问:“您,您知道她现在……在干吗?”

“她天天在想你。”

“她才不会想我呢,我害了她。”

“她生了一个女儿,你的。”

“您说……什么?”

“她把你的女儿生下来了。”

毛京的头依然低着,但双肩已经发僵、颤抖,“您,您别骗我了。”

“她生下你的女儿,现在把孩子放在你母亲那儿,她自己下乡插队去了,听说是到你的老家插队去了。她在城里没饭吃。”

“孩子,叫什么?”

“我不知道,上次见到小敏时来不及问她,孩子在你母亲那儿,等她长大了,会知道你是她的父亲。”

毛京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胸膛一起一伏,他咬着牙说:“她把孩子生下来干什么?您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肖琳愣了片刻,但她的声音急切而又充满同情:“毛京,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正确对待自己的问题。你多年轻啊,千万别灰心丧气。小敏就是找不到你在哪儿,她其实一心等着你呢,她说她活着就是为了把孩子养大等你回去。毛京,你已经是父亲了!”

毛京抬起头,眼里充满泪水,哽咽着说:

“我是父亲了吗?我能做父亲吗?”

肖琳说她永远忘不了毛京最后的这句话,十几年过去了,我也忘不了这句话。

我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而此刻我的面颊沾满的,是两眼直流的泪水,还是风中斜来的雨滴?往事如烟。

也许再过些年,肖琳会渐渐忘记那双单纯得令人心颤的双眼,她不可能和我一样,会永远不会地感触到那双眼眼中的痛楚和依恋。我们在雨中默默分手,我不企望向朋友乞讨更多的感叹,这事过情迁的故事再唠叨就会使人厌倦。我沿着无人的街道麻木地走去,也无孤独也无悲惨,我只觉得这也许就是命,就是历史,是我的也是我们一代人的命和历史。历史本来就无情就冷漠就必然,也无须抒情也无须诅咒也无须感叹。

这片雨在街角变得异常喧闹了,再往前就是富丽堂皇的中国剧院。剧院霓虹灯使空中的雨雾一片辉煌,而广告牌上关于被选为八十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自贺广告却已被雨水剥蚀的狼藉不堪。霓虹灯的红光刺目地逼视着左右,使这所谓“十大建筑”在周围的老式楼房中更增添了几分鹤立鸡群的不凡。剧院门前狭窄的广场上,停满自行车摩托车轿子车和大轿子车,无动于衷地暴露在大雨的冲刷之下。从时间上看里边的好戏即将散场。我走上台阶又走进大门,一个半睡的老太太立即惊醒,她问明我的来意竟意外地未加刁难,引我经从边门向后台逶迤。她的颤巍巍的背影使我猛然想起毛京的母亲,她和她非常相像又一点不像。也许是台上的演出已近尾声,大多数演员已开始卸妆收拾行囊,整个儿后台显得异常凌乱。前面不知何人叫了一声:“毛小津,雨伞。”“谁的?”“你们家保姆送来的。”从人堆里站起一个女孩,我最先看到的便是她那双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眼睛。那眼睛无意的一扫中,看见了我。

“是你?”她似乎惊奇:“肖琳阿姨来了吗?”见我摇头,扫兴地“啊”了一声,转回了身。

“哦,孩子,”我轻声地唤她,“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她回头,“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

“有什么事吗?”

“我想……有件事……谈谈。”

女孩迟疑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走出来,嘟囔着说:“我还得赶班车回家呢,都快十点了。”

我们走到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个僻静的拐角,女孩站住了,一边梳头一边用表情催我说话。

“孩子,你究竟叫什么?”我问。

“肖琳阿姨真没告诉你?”她反问。

“没有。”

“怎么,从名字上也能算出命来吗?”

“能。”

女孩鼻子里笑笑:“我叫毛小津,毛主席的毛,天津的津。”

我温情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奇怪起来:“不,你不叫毛小津,你叫毛小京,北京的京,这是你的真姓名。”

女孩愣了一下,嘲弄地说:“你给我取的名儿?”

“是,我给你取的名。”

“我不认识你。”女孩生气了,扭身要走,我拦住她。

“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你的父亲,真的不想知道你的母亲吗?”

“母亲?”女孩打量着我,“我母亲早不在了。”

“不,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