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2/3页)

苍天作证,毛京就是这样爱上了我的;苍天作证,剧本里的这段描写完全是对生活照相式的再现。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卸完妆已是正午,毛京穿一身半旧的将校呢军装从后台出来。那年正兴这个打扮,如同今年流行蝙蝠衫一样时髦。他脚上的高统皮靴和那身将校呢都是他爸爸的箱底,裤子腿放下来而并不掖进靴子里,在那年也是时髦。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往后面的太平门走去,靴子上的铁钉敲出充满生机的音律,虽多年过去那脚步声我却依然记得,我记得那声音有如天籁一般清澈、旷远、神秘……

剧场。

舞台上方的横幅上写着:“晴川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

毛京掀开紫色的天鹅绒帘幕走出太平门,休息厅窗外射进正午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睛,朦胧中他蓦然看到一个少女修长的剪影,雕塑般默立于刺目的光幔中,他惊讶地停住脚步。

“小敏?”

少女一动不动,毛京迟疑片刻,从她身边走过。

“毛京。”

毛京在门口站住,没有回头。

小敏背对毛京,问:“看了我的信吗?”

毛京没有开口。

小敏转过身来,挑战般地盯着男孩的背脊:“嘿,我对你的态度我都说了,就看你了。”

毛京张皇地回了一下头,“小声点,芦军代表没走呢。”

休息厅一端果然传出了脚步声,毛京慌慌张张说了句:“我先走了啊。”身影便消失在门口,宣传队的芦军代表从后台出来,走到小敏身边,随口说道:“怎么还没走?”郊区公路。

一辆大轿车在慢慢爬坡,宣传队员的笑闹声充满了整个车厢。小敏向侧后方座位上的毛京回首注目,毛京低眉凝思不知在想什么,小敏只好转回头来,她不知恰是她回过头的同时,毛京不期然抬起双眼,目光向这边一闪。

食堂。

小敏兴冲冲把饭菜端到毛京桌上,大大方方坐下来。恰巧邻桌有人喊毛京,毛京抱歉地看了小敏一眼,端碗离去,小敏扫兴地长吁一口气,食欲全无。

黄昏,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正在满头大汗地写大字报,见小敏进屋放下书包直奔凉水瓶,皱着眉说了句:“怎么才回来,快帮爸爸做饭去。”

小敏父亲两手沾满面粉从厨房里探出身来,说:“刚才来了个男生,找你。”

小敏惊疑地放下水杯,“男生?”

“走了,留了个条子。”

小敏急不可待扑向桌上的字条。

毛京画外音:“小敏,红卫中学宣传队在排白毛女,月底要演出,约我帮他们跳大春,他们的喜儿也不行,你去不去?不跳喜儿跳‘白毛’也行,反正不耽误咱们自己的演出,只是别叫芦代表知道就行。”

“不行。”导演的烟斗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电影艺术要求比小说更浓缩更戏剧化,更惜墨如金,你剧本中这一大段生活写实太平谈了,在小说中用文字表现可能还看得下去,电影却不能这么拍。”他翻动着桌上的剧本手稿,“下面又是你和毛京,啊,不,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一起练舞啊、演出啊这些场面,太啰唆了。你说明了什么呢?你应该用更典型的细节集中笔墨写出男女主人公相爱的思想基础和社会历史原因,也就是说,他们为什么相爱,相爱的意义在哪里!”

我不明白。

我那时爱毛京,一见到他就面红心跳,待在一起就兴奋快活。毛京也喜欢我,只是腼腆不肯说,不然何以要鬼鬼祟祟地约我去练“私活儿”?我们那时从没想过什么爱的意义。

而导演依然坚持他自己的逻辑:“你可以想想嘛,毛京是省军区后勤部长的儿子,你是个普通工人的女儿,在宣传队里他又跳主角儿,平白无故就爱了你?”

导演你要我怎样答你?你是在谈现实还是在谈历史?那一年我们十八岁,时代和年龄都不曾提醒我们追求门当户对。如果非要门当户对,我们也确实比过——都是“红五类”。

“你再想想,宣传队的女主角是芦倩倩,她又是芦军代表的女儿,毛京没有爱她而爱了你,这本身就有意义。”

是的,我承认芦倩倩的芭蕾功还可以,可惜她的长相难说是“喜儿”倒近似“黄母”,她的脾气也和其父的地位成正比,同学中没几个和她投机。叫我弄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位导演,你究竟是在说生活还是在说艺术?

“也可能你是刚刚踏上创作之路,你要知道,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是两回事。如果你不去表现男女主人公思想上的共同点,譬如,对文化大革命的因惑和反感,对老干部的同情和保护,诸如此类,那么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典型性就绝对出不来。你写东西时间不长,这些毛病也难免。你得多看看书,从一些中外文学名著中汲取养料,譬如《红楼梦》,宝黛的爱情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而首先是他们在反封建这一点上的统一,《红楼梦》的伟大思想意义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