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第3/17页)

他看祖母的门依旧半掩着,就走过去,祖母还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诉她:“弟弟睡着了。”祖母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他发现她正眼泪汪汪。他感到没意思,就走到厨房里,在那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他这时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是在摇篮旁被堂弟抓破的,接着又回忆自己怎样抱着堂弟走到屋外,后来他怎样松手。因为回忆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头往墙上一靠,马上就睡着了。

很久以后,她才站起来,于是她又听到体内有筷子被折断一样的声音。声音从她松弛的皮肤里冲出来后变得异常轻微,尽管她有些耳聋,可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因此这时她又眼泪汪汪起来,她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因为每天都有骨头在折断。她觉得自己不久以后不仅没法站和没法坐,就是躺着也不行了。那时候她体内已经没有完整的骨骼,却是一堆长短形状粗细都不一样的碎骨头不负责任地挤在一起。那时候她脚上的骨头也许会从腹部顶出来,而手臂上的骨头可能会插进长满青苔的胃。

她走出了卧室,此后她没再听到那种响声,可她依旧忧心忡忡。此刻从那敞开的门窗涌进来的阳光使她两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闪烁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便走到了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双手黄得可怕。接着她看到一团黄黄的东西躺在前面。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她就跨出门,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还没认出这一团东西就是她孙儿时,她已经看到了那一摊血,她吓了一跳,赶紧走回自己的卧室。

孩子的母亲是提前下班回家的。她在一家童车厂当会计。在快要下班的前一刻,她无端地担心起孩子会出事。因此她坐不住了,她向同事说一声要回去看儿子。这种担心在路上越发强烈。当她打开院子的门时,这种担心得到了证实。

她看到儿子躺在阳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一旦担心成为现实,她便恍惚起来。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她似乎看到儿子头部的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在阳光下显得不太真实,于是那躺着的儿子也仿佛是假的。随后她才走了过去,走到近旁她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儿子的名字,儿子没有反应。这时她似乎略有些放心,仿佛躺着的并不是她的儿子。她挺起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灿烂,使她头晕目眩。然后她很费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觉得阴沉觉得有些冷。卧室的门敞开着,她走进去。她在柜前站住,拉开抽屉往里面寻找什么,抽屉里堆满羊毛衫。她在里面翻了一阵,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她和丈夫山峰的大衣,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又去拉开写字台的全部抽屉,但她只是看一眼就走开了。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开始在屋内搜查起来。她的目光从刚才的柜子上晃过,又从圆桌的玻璃上滑下,斜到那只三人沙发里;接着目光又从沙发里跳出来到了房上。然后她才看到摇篮。这时她猛然一惊,立刻跳起来。摇篮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儿子。于是她蓦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她疯一般地冲到屋外,可是来到儿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转身走出去。

她在胡同里拼命地走着,她似乎感到有人从对面走来向她打招呼。但她没有答理,她横冲直撞地往胡同口走去。可走到胡同口她又站住。一条大街横在眼前,她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她急得直喘气。

山峰这时候出现了,山峰正和一个什么人说着话朝她走来。于是她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去。当她断定山峰已经看到她时,她终于响亮地哭了起来。不一会她感到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听到丈夫问:“出了什么事?”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她听到丈夫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依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孩子出事了?”丈夫此刻开始咆哮了。这时她才费力地点了点头。山峰便扔开她往家里跑去。她也转身往回走,她感到四周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声音。她走得很慢,不一会她看到丈夫抱着儿子跑了过来,从她身边一擦而过。于是重新转回身去。她想走得快一点好赶上丈夫,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去医院了。可她怎么也走不快。现在她不再哭了。她走到胡同口时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就问一个走来的人,那人用手向西一指,她才想起医院在什么地方。她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往西走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一直走到那家百货商店时,才恢复了一些感觉。她知道医院已经不远了。而这时她却看到丈夫抱着儿子走来了。山峰脸上僵硬的神色使她明白了一切,所以她又号啕大哭了。山峰走到她眼前,咬牙切齿地说:“回家去哭。”她不敢再哭,她抓住山峰的衣服,跟着他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