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第3/8页)

我母亲的惊慌没过多久,就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灾难。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给了其他人勇气。货郎是最先表达自己勇敢的人,他随手操起一根扁担,从另一个方向跑向那个黑乎乎的家伙。他是要抢先赶到树林边截住偷盗婴儿者。几个在田里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埂,握着锄头去围攻那个怀抱我的家伙。他们奔跑时脚上的烂泥向四处飞去。那些女人,心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亲面临的灾祸所激动,她们虽然跑得缓慢,可她们的尖声大叫同样坚强有力。倒是我的父亲,在那一刻显得令人不可思议地冷静。他依然双手抱住锄头,茫然注视着这突然出现的纷乱。我的父亲只是反应不够迅速,在那种时候,即便是最胆小的人,也会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们中间。迷惑控制了我的父亲,他为眼前出现的胡乱奔跑惊住了,也就是说他忘记了自己。

与我母亲他们慌乱地喊叫着奔跑相比,那个抱住我的黑家伙显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样。他的神情十分放松,仿佛周围的急剧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在田埂上摇摇摆摆比刚才走来时自如多了。他摇晃着脑袋观看那些从两边田埂上慌乱跑来的人。这样的情形令他感到趣味横生,于是他露出了凌乱的牙齿,那个时候我肯定睁开着眼睛,我的脸贴在他使我发痒的胸膛上,当我们村庄处于惊慌失措之中时,我是另一个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相反,在他们眼中十分危险的我,却在温暖的胸口上让自己的身体荡漾。

那个差一点成为我的抚养者的家伙,走完狭窄的田埂,顷刻就要进入密密的树林里,被满脸白癜风的货郎挡住了去路。货郎横开着扁担,向他发出一系列的喊叫。货郎充满激情的恐吓与诅咒只对我们身后的人有用。对我们而言,货郎的威胁犹如来自遥远的叫喊,与此刻并不相关。怀抱着我的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愣愣地向货郎走去。瘦小的货郎在这具逼近的宽大身躯前连连倒退。货郎举起了扁担,指望能够以此改变我们的前进。我们一如既往。货郎只能绝望地喊叫着将扁担打下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往上一颠,我依靠着的胸口上面,一张嘴开始了啊啊地喊叫,声响粗壮有力,使货郎立刻脸色苍白,闪向了一旁。我母亲终于扑了过来,她用脑袋猛烈撞击那个黑乎乎的身体。我母亲哭叫的求救声,使村里人毫不畏惧地围了上来。几个男人用锄头砍过来,可是到了近前他们立刻缩回了锄头,是怕砍伤了我。这个时候那个黑家伙才惊慌起来。他左冲右突都被击退,最后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将我轻轻放在一堆草丛上面,然后起身往前猛冲过去。阻挡他的人看到我已被放弃,都停住攻击把身体往旁边闪开。他蹦跳着奔向树林,横生的树枝使他的速度蓦然减慢,他几乎是站住了,小心翼翼地拨开树枝挤进了树林。有一段时间,在外面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宽大的脚丫踩着枯叶走去时的沙沙声。

我来到了母亲的怀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同样熟悉的声音在我脸蛋的上面滔滔不绝。我母亲摆脱了紧张之后开始了无边的诉说,激动使她依然浑身颤抖不已。母亲胸前的衣服摩擦着我的脸,像是责骂一样生硬。她的手臂与刚才的手臂相比实在太细了,硌得我身体里的骨头微微发酸。总之一切都变得令人不安,这就是为什么我突然哇哇大叫起来。

直到这时,我的父亲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危险完全过去后,我父亲扔掉锄头跳上了田埂,仿佛一切还未结束似的奔跑了过来。他的紧张神态让村里人看了哄笑起来。我父亲置之不理,他满头大汗跑到正在哭叫的我身前。我注定要倒霉的父亲其实是自投罗网,他的跑来只能激起我母亲满腹的怒气。我母亲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气冲冲地看了我父亲半晌,她简单的头脑里寻找着所有咒骂我父亲的词汇。到头来她感到所有词汇蜂拥而出都难解心头之气。面对这样一个玩忽职守的男人,我母亲只能使自己身体胡乱抖动。

我父亲到这种时候依然没有意识到事实的严重。他对他儿子的担忧超越了一切,我的哇哇哭叫让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亲指出了惩罚的方式。我母亲挥臂打开了他的手,紧接着是怒气十足地一推,我父亲仰身掉入了水田,溅起的泥浆都扑到了我的脸上。村里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谁也没有给予我父亲一丝同情的表示。他们似乎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满身泥水的男人,几声嗤笑此起彼伏,他们把我父亲当成了一个胆小的人。我母亲怀抱还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们的茅屋。我的脑袋在她手臂上挂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起摇来晃去。我父亲站起了身体,让泥水往下滴落,微弓着背苦恼地看着走去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