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3/28页)

同病房里另外两个病人的亲属看见我全心护理着萧伯伯,先以为我是他女儿,弄明白我是他的妻子后,都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其中有一个病人的姐姐还把我拉到病房门外,悄声说: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像你们这种老夫少妻,一般当妻子的都是盼着老丈夫早点儿死,他早死你不就早得家产吗!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对她说:你今天说这话,我原谅你,因为我们才相识,你也可能是好意;但我告诉你,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她闻言,很尴尬地低头走了。

有一天早饭后,我给萧伯伯全身擦洗干净,见他精神状态也好,就说:你终于转危为安了,咱们拍个合影,留个纪念吧。说着把手机递给了邻床的一个护工,让他帮助拍照。不料萧伯伯厉声反对:不照!不照!我有些诧异,轻声问他:为何不照?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低声道:头发已经稀得太难看了,我不想照个秃头照片留下来。我一听他这样说,就赶忙收起了手机。原来萧伯伯还如此在意他的形象!我想起刚来萧家当陪护时,萧伯伯染过的头发还很密实,梳出来的发型还有模有样。未料几年过去,他的发际线飞快上移,头发也越来越少,加上这次手术、用药的折腾,他裸露出的头皮真的是越来越多,而且开颅术还在他的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唉,他既然在乎这个,我太想把我厚实的头发分给他一些了。

我学的是护理专业,对脑出血这种病的治疗知道得并不多。原以为病人救醒过来就会慢慢回复到原状,彻底康复,后来才晓得,这种病大多会落下后遗症。转到普通病房后,萧伯伯总说他的右手、右臂和右腿有些用不上劲,我以为是他躺在特护病房久了,功能有些退化,便抓紧给他按摩;但不论怎么按摩,都效果不佳。我去问他的主治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医生说:我们在给他脑部做手术时发现,除了出血的血管之外,邻近的血管大都已经堵了,我们将能处理的处理了,不便处理的只好留下。这片区域是支配右半边躯体的,加上术后常有的后遗症,估计他的右臂和右腿会逐渐失去功能,也就是说,他会偏瘫。

我的天!我被吓呆在那儿,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会是这样?

听到医生这番话的当晚,我给萧伯伯喂完药和饭之后,把承才托付给邻床的男陪护仇大犁暂时照看,然后一个人跑到病房外边,呆呆站着去想偏瘫的事,一想到好强的萧伯伯将从此成为一个偏瘫患者,我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我哭,当然首先是为萧伯伯哭,觉得他这种刚强要面子的人,命却太苦了,先是妻子去世,然后女儿离开,留下他一个人,还要让他得这种偏瘫病,命运对他太不公了!同时我也是在为自己哭,萧伯伯给了我一个家,让我和孩子有了落脚的地方,原想着好好过几年安稳日子,未料到转眼之间祸事就来了,今后有偏瘫在床的萧伯伯和啥事也不懂的承才,我一个人,可怎么应付得过来呀?!

哭了一阵,我擦擦眼泪,洗洗脸,又强带笑容回到了病房。我不能让萧伯伯看到我在伤心,我现在是他的主心骨,他看见我伤心,必会以为自己的病又要加重;我不能让承才看见我在流泪,他虽然小,可已学会察看我的脸色,一当我脸露不快时,他就会满眼惊惶,我不能让他受到惊吓,使孩子失去安全感。

我要把一切都扛起来。

好在这时萧伯伯所在的法院领导知道他得病了,不停地来看他。我也是在这时才清楚,以萧伯伯的资历,他在这所医院里的所有治疗和住院费用都是可以报销的。法院里的人把我原先所付的钱又都退给了我,这让我暂时在经济上没有了后顾之忧。

我悄悄去街上为萧伯伯买了一个轮椅,萧伯伯出院时需要这个。但我不敢立刻把轮椅推到病房里,以萧伯伯的脾性,他很难一下子接受它。

我希望由医生来告诉他这个结果。

出院的时刻到了。萧伯伯果然很不高兴地问医生:我这右边的手臂和腿都还没有好,还总是发软使不上劲,怎么就让我出院了?医生答:萧先生,依你的年龄,脑出血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大大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想。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结果,至于右臂和右腿的功能,医学暂时还无能为力。你回家以后,记住在器械的帮助下坚持锻炼,争取使功能得到一些恢复;但你要有思想准备,想完全恢复到患病之前的样子已不可能,毕竟,你不是中年人了。

萧伯伯先是怔怔地看着医生,随后转向我,眼里充满了震惊和无助,我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想用这个动作给他安慰。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自从他被救醒之后,他和我一样,以为他还能像过去一样走出医院。我们都不知道,事情已经朝向另一个轨道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