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1/14页)

正义和习武各骑了一辆自行车,正义的后座上驮放的是翅膀的行李,而翅膀本人则端坐在习武奋力骑行的自行车上。习武是年后刚刚学会的骑车,之前因为哑巴不能和人正常交流因而不可能去学骑车,现在他已经步入正途,常人有的他都要有,常人会的他都要会。习武骑得不是太得心应手,尤其是翅膀一牵屁股坐上车子的后衣架时,他总是拿不稳车把,有几次差点冲进路边的沟里去。不过还好,紧要关头习武总能转危为安,他有的是力气,能在看起来无可救药时立马双手一使劲儿磨正方向。习武不惜力气,拼命地蹬着自行车,都把正义远远甩到了后面。

那条破损得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离嘘水村六里地,他们站在路边上等上半个小时抑或一个小时,一准就会有一辆急急奔跑的蚱蜢般的三轮摩托吱溜一声尖叫着停在跟前。这是这一带通往县城的唯一交通工具。这种车三只轮子着地,不是太稳当,又总在发脾气总在吼叫,暴跳起来看上去马上就得就地打滚。这种三轮摩托的事故率确实惊人,据说全县第一批拥有这种三轮摩托的人十年之后过半从人间蒸发,庆幸留下的人也大都残条胳膊折个腿的,鲜有完完整整者。但从这里骑自行车去县城需要三个小时,而坐在这种颠簸跌宕的摩托车简易的装有深绿色避雨车棚的后车斗里只消四十分钟就能走在县城繁华的街道上。针对危险来说,人们选择的仍然是速度。危险不是常态,但速度每一回都要面对,斟前酌后,选择速度的人胳膊腿儿都囫囫囵囵的没出任何问题,总能一次次胜算。

两辆自行车和三个人站在了路边上,他们已经能听到远方熟悉的三轮车的怒吼,不一刻之后就要分手,翅膀就要坐上那种架着老绿色雨篷的蚱蜢车了。正义慢吞吞地解下行李,递给翅膀。正义说:“膀儿。”正义低下头去,耷拉下眼皮,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膀儿,恁叔对你有愧啊!”正义的鼻子酸了,眼角破天荒溢出泪水。正义的声音有点发囔,微微带了点哭音。正义说:“膀儿,恁叔夜夜睡不安稳觉啊,你回来了几天我失眠了几天,我总在做噩梦,梦见俺大娘骂我。恁叔对不起你翅膀!”接着正义就抬起那双结痂的手捂住脸,没有哽噎地哭了。

翅膀一瞬间懵了,他万万料不到正义会给他道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翅膀想了许多种此次回村的结局,但他没有料到正义会对他道歉。他愣在那儿,突然他不再受自己管辖,他凝望着正义没说一句话,而是抓住了正义捂脸的双手。翅膀望着正义,望着这位他人生初始最信任的几近同龄的长辈。翅膀的手在抖。他用像是猛烈震动中的机器零件一般的手抓紧正义的手,慢慢地向面部靠拢。翅膀泪雨滂沱,翅膀把正义叔的一双病手紧紧浸濡在满面热泪里。

浩荡的长风横过高空,发出湿润而充满魅惑的号鸣,像是在召唤万事万物奋起生长。麦田里波涛万顷,成片成片的麦苗一阵儿伏下茁壮的身体,一阵儿又站立起来,发出低语与欢笑。遍野都是这种起伏无定的浓绿,一望无际,让你觉得你是站在大海之上,海浪之间。你呼吸着春天原野里的青草气息和淡淡的似有似无的花香,呼吸着能一下子濡透身体的春风的气息,你无缘由地既想笑又想哭。站在这样的春天的原野上,你会发现你并不属于自己,你的笑声也罢泪水也罢都已经脱离你的管制独自或飞扬或流淌。

一辆三轮车停在了三个人身旁,翅膀要走了。正义揉着眼睛催着翅膀爬上后车斗,将那只马桶包递上去,就是在这时,习武哭了。习武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那么站在路边,无助地猛然发出长号。“哞——”习武像是一头仰天长啸的小牛,张着嘴,仰着头,抬起手背横在脸上抹泪。翅膀探出半个身子想安慰习武,但没等他说出一句安慰话,三轮车已经加大油门,高呼一声弹射出去,比一把剃刀更锋利,将痛哭的习武和翅膀的安慰话刺啦划开。

那一年春天大楝树盛开的花串不再频繁亲近正义的手掌手背,他只用了一次,就没有再多望满树的紫花串一眼。正义手上的气息在日渐淡薄,当老一茬硬痂退役后,新一代痂皮没再蜂拥而起。随着血腥味平复,那些痂皮也不再猖獗。他的手不痒也不痛了,像当年得病一样,手上的症状悉数莫名其妙一宗一宗遁去。到了割麦时节,正义已经两手活便自如,除了离近看还能在手背上发现隐现的不良花纹(有点像青蛙的皮肤)外,他的皮肤基本恢复常态,看不出和那种奇怪的血手病还有什么瓜葛。那年的麦季里正义又变回了从前的正义,割麦拉麦打场样样不落,完全顶一个棒劳力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