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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农业学大寨时期修的水泵房里,他们前后一共待了三十多个小时。这期间,马恩和杨红出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四月九号的这个晚上。当马恩对二庆说他想出去看看的时候,二庆以为他们是嫌他在这里碍事,想出去和杨红亲热亲热的。他立即说,自己正想出去淋淋雨呢。马恩对他说:“你就留在这里,你要是想走,也可以走,那些钱你也可以全带走。”二庆以为马恩是在试探他,连忙说:“你说这话,不是抽我的脸吗?范二庆范金行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吗?”他们出去之后,二庆就守在那里,并轻车熟路地又撬了两个款箱。他数了一下,每个款箱里的钱基本上相等,差不多都是八万元,这样算下来,应该是六十四万左右。数钱数了好长时间,当他算好钱的时候,马恩他们还没有进来。他喊了他们两声,又爬出去看了看。他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出来一次不容易,他就蹲在墙根屙了一泡,并第一次用钱擦了擦屁股。他想,他以后就可以跟别人吹吹牛了,说自己用钱擦过屁股。如果别人问他好用不好用,他就对他们说:“那东西太光了,得多擦几张才能擦净,当然,除非你用的是旧钱。”

马恩和杨红并没有下山,他们往山下走了走,又拐了回来。马恩心里非常清楚,杨红此时在想儿子。以前,马恩一直怀疑那个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虽然杨红说她知道那是他的,他也不敢全信。这会儿,他想那儿子肯定是自己的,在无边的雨丝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儿子的脸庞,长得像自己,只像自己。多天之后,在法庭上,当法官即将宣判他们三人死刑的时候,杨红突然喊了起来,说自己已经怀孕,她的喊声使得律师、法官和旁听的记者都大吃一惊,只好临时休庭。一个小时之后,我见到了她的律师,律师对我说:“杨红是吓糊涂了,她搞错了时间,她确实怀过孕,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从前。她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被工商局的一个副局长收养了。”现在,她和马恩站在雨中的山冈上,当马恩提出陪她再去看一眼儿子的时候,她发作了,对着马恩的胸脯捶打了起来。马恩没有躲开,并且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以便她打起来更方便、更有力一些。如前所述,这个不幸的故事,我并没有从杨红那里听到,她给我讲了她和那个副局长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并且讲得充满快意,可她并没有提到那个孩子。这个故事我最初是从档案中看到的,后来又听马恩讲了一遍。杨红生下孩子之后,因为搞不清孩子到底是谁的,他就叫她把孩子送人。那个副局长的孩子天生是个白痴,就要求要这个孩子。“说不定,这孩子就是我的。”那个副局长说,“不是我的也不要紧,私生子比一般的孩子聪明,我就想要个脑瓜灵一点的小宝宝。”马恩让杨红把孩子送人的时候当然没有说出他的怀疑,只是说他们现在正忙着事业,没有工夫养这个小东西。他想,杨红之所以同意把孩子送人,是因为她当时也不敢咬定那孩子就一定是他的。不过他最初并不同意把孩子送给那个副局长,他的说法是:“送给穷人,也不能送给他,那号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说不定哪一天就完蛋了,不是被政府杀鸡做猴地毙掉,就是被人一刀捅死。”这会儿杨红捶打着马恩,打着打着就哭了起来。她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哭闹,而是小声抽泣,有点奶声奶气的,马恩再次感到她本人就是一个无辜的婴儿。

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这三个人被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终于来了。”马恩说。二庆连忙用款箱把那个抽水管的管口堵了起来。同时把枪拿到了手中。这天早上有三千人上来搜山,可在马恩听来,外面至少有一万人。马恩让二庆把管口的那个款箱挪开,他对他说,你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句话二庆听不懂,马恩说,让杨红给你解释解释。杨红真的给二庆解释了,还说下一句叫隔壁阿二不曾偷。二庆听到“阿二”这两个字,联想到自己叫二庆,才知道马恩是在取笑自己。这时候,二庆突然想到了自己晚上在外面屙的那泡屎(擦屁股用的钱他后来倒是拿起来了,用雨水冲冲又放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把这个告诉了马恩,马恩没有答理他。他说第二遍的时候,马恩说:“那泡狗屎早就被水冲走了。”马恩又要求二庆把那个款箱挪开,二庆说:“眼不见心不怕,就堵在那儿吧。”马恩自己去把它挪开了。透过那个管子,马恩看到三五成群的警察在山坡上搜寻。他看到了董林。董林似乎还是个头,他显得很着急,仿佛在为没能很快找到他而着急。马恩事后对我说,那个时候,他真的在那里仔细想了想董林平时够朋友的地方,他想等董林走到这一边的时候,喊他一声,把自己交给董林,让他获得一次立功机会。可他没有这样干,因为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和董林在一起喝酒的事。那次他们都喝醉了,只有董林没醉,他没醉是因为捣了鬼,他每喝一杯,就要喝一口茶。那其实不是喝茶,而是要把嘴里的酒吐到茶杯里。这个事情让他一想起来就有点不舒服,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回去之后,因为心里不痛快,就拿杨红出气,找了个茬把杨红打了一顿。马恩说的这件事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来了,还传到了董林的耳朵里。当董林的同事们拿这事跟他开玩笑的时候,董林气坏了,他说:“马恩别以为他是个男子汉,其实他一喝醉就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只不过他醒过来就忘了,别人不好意思提醒他罢了。”董林的话是否合乎事实,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这么说的时候,马恩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