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2/18页)

范强还特意提到了他的母亲徐雁——幸亏他提到了徐雁,否则华林一时还搞不清他到底是谁呢。华林上次见到范强,还是在一九八九年,那时候,范强还是个说话奶声奶气的孩子。三年前,在得知范强考到临凡商业专科学校的时候,他曾给范志国和徐雁寄去一千块钱,恭贺他们养子成龙。范志国当时给他回了信,并邀请他在合适的时候回阳城一叙。华林怎么也难以料到,范志国现在竟然死了。

他问范强,老范是怎么死的,可范强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讲清楚。后来,被他问急了,范强突然说:“华叔叔你不要替他伤心,他死的时候,是挺快乐的,甚至说得上幸福。”范强说他是在临凡车站售票处的外面打的电话,还说自己很快就要到汉州,现在先问他和吴阿姨好,让他们保重身体。电话中的噪音越来越大,而范强的声音却越来越弱。华林正要让他代问他母亲好,电话突然断了。他等着范强再把电话打过来,可平时非常繁忙的电话,整个上午却再也没有响过。

整整一天时间,范志国的死就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他想起他的某个通讯录上记有范志国和徐雁家里的电话号码,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个巴掌大的本子。后来,吴敏提醒他——他过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吴敏对他的嘲讽——会不会把电话记到哪张卡片上了,于是他又开始倒腾那些卡片。他的卡片通常都放在吴敏吃过的巧克力盒子里,所以这一天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巧克力的空盒。当他心急火燎地四处翻找的时候,吴敏养的那只名叫乐乐的小狗简直要高兴死了,它把那些盒子和卡片当成了没有骨头可玩时的替代性玩具,将它们叼得满屋子都是。趁他不注意,它还把一张卡片叼进了阳台上的狗窝。那张卡片上所记录的,恰恰是他昨天一直在寻找的胡适先生的一句话:

我们若不爱惜羽毛,今天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

华林跟着小狗来到阳台,终于在狗窝里找到了他的通讯录——他怀疑是吴敏把它放在那里的。他照着上面的号码往阳城打了几个电话,但每一次,他听到的都是同一个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请查后重新拨号。”这天是星期五,下午是例行的政治学习时间。华林也去了。在开会期间,他突然决定要往阳城跑一趟,并打电话给吴敏,让她赶快给他准备两件干净的衬衣:“最好有一件黑的;如果黑的还没有洗,那我就带上白的;如果白的也没洗,那就赶快替我买一件。”

顺便说一句,就像他没有料到范志国会突然死去一样,他同样没有料到,就在他准备着去阳城的时候,给他打电话的范强正要到汉州来。范强已经买好了到汉州的车票,并且还要比他的华叔叔提前一个小时登上火车。和他的华叔叔不同的是,这是一次通向未来的旅行。到七月份,他就要大学毕业了,去汉州,就是想让华叔叔和吴阿姨给他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他的那张车票倒是提前预订的,但他是个穷光蛋,所以他订的只是一张硬座车票。

而对于经常坐飞机的华林来说,坐硬座旅行,实在是个例外。没办法,他走得实在是太急了。事实上,如果他手中没有那两个宝贝证件的话,买那样一张硬座车票,也得像范强那样提前预订。他的那两个证件,一个是记者证,是他在报社工作的朋友给他搞来的;一个是人大代表教员证,是他给人大代表们讲课的时候,求着工作人员给他补办的。它和人大代表证基本相同,只是在相片下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空格里,多填了“教员”两个字(这让他可以在关键的时刻打个漂亮的擦边球)。在候车室里,他就是拿着这两个证件去找的售票员。售票员对他说,他要是明天走的话,她现在就可以给他一张软卧车票。可因为有那两个证件在手,他一点都不想领她的情。“明天?我是去参加葬礼的,我没有权力更改人家的葬礼日期。”他抖着手中的证件,对着售票口旁边的传声器喊着。他的理由实在是无可挑剔。售票员不得不去和他要乘坐的1164次列车联系,并亲自把他送进了车站。“愿你旅行愉快。”售票员急着往回赶的时候,突然对他说,“不要担心,列车服务员会替人想办法的。”可是,火车早已驶出了汉州车站,还没有一个服务员进到车厢里来。他想,这一次他大概真的要在硬座车厢里耗一个晚上了。

每逢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像昆虫会紧贴着叶脉或钻到花蕊之中躲避风雨一样,华林总是会逃到报纸当中去,借阅读报纸来打发难挨的时间。华林的那些卡片,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报纸上摘下来的。每次出门,他总要事先买上几份报纸,在途中慢慢享用。由于这次走得太急,一份也没有买,所以他只好去蹭别人的报纸。他旁边的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正在看一份叫做《生活月刊》的杂志,他就把脑袋歪了过去。他瞥见上面有一幅卡斯特罗和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握手言欢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