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不可能,的确不可能。柳依依明知别无选择,但还是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结论还是不可能。天下哪有女人不希望丈夫发达的?要他发达,又要他安分,这可能吗?跟许多女人一样,柳依依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这样想着,柳依依真的希望宋旭升就是男人中的一个异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是从来不做的。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不然怎么想呢?离婚吗?这个想法从心里跳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马上就否定了。离了婚自己怎么办,琴琴怎么办?谁能保证换一个男人就会好些?还有,再到哪里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否定之后柳依依感到了屈辱。回想当年自己是多么骄傲,半点委屈都咽不下去,可是,这骄傲在时间之流中,在夏伟凯、秦一星,还有宋旭升那里,不知不觉地,被一点一点地磨蚀了。一个女人,能说当年吗?她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镜子长久地凝视自己,像凝视一个陌生人。这已经不是当年的柳依依了,自己不服也得服。泪水沁出来,镜中的影像模糊了,那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现在突然见到,那模样有点接受不了似的。时间的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镜中幻化出许多熟悉的身影,真真切切,在悠远的岁月深处向自己遥遥召唤,定睛一看,又倏地消失了。

那么,这么认了?这个念头在柳依依心中一闪,马上就否定了。困兽犹斗,何况我柳依依?怎么办呢?她想找苗小慧商量一下,把话筒拿起来,又沉重地放下了。一个女人,她拢不住自己的男人,这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情,她丢不起这个脸。天下有多少女人在痛苦之中隐忍啊!只能孤军作战,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战争,也是一个女人对整个世界的战争。是的,这就是战争,一样的残酷,一样的生死攸关。天下有多少女人在这看不见的战线上残酷而惨烈地孤军作战啊!柳依依对着镜中的影像张合着嘴唇,似乎想宣读一个战争宣言,又咬紧下唇,皱着眉,细眯着眼,死死咬着,是不咬出血来誓不罢休的神态。突然,她把牙齿松开来,对着镜中的影子绽放出一个阴郁的媚笑。

这天晚上,宋旭升回家已经快十二点,进了门看见柳依依还在客厅看电视,边换棉拖鞋边说:“怎么还没睡?”又自言自语地说:“跟他们喝茶去了。”突然发现琴琴在沙发上睡着了,吃惊地说:“琴琴怎么睡在这里!”柳依依瞟他一眼,继续看电视。宋旭升说:“这么冷的天,冻坏了谁负责?”又说:“苏姨呢?”就要去敲苏姨的门。柳依依叫住他说:“琴琴坐在这里不肯睡,一定要等爸爸回来。”宋旭升啧啧几声,摇着头说:“什么意思呢?”柳依依说:“是她自己不肯睡,明天你问她。”宋旭升抱了琴琴去卧室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柳依依关了电视,跟上去说:“真的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宋旭升给琴琴脱衣服,盖好被子说:“我琴琴才这么点点大,”左手小指翘起来,“几根嫩骨头,你折腾她!”柳依依说:“你还知道她几根嫩骨头?她这么点点大,她什么时候看见她爸爸?早上她去幼儿园你还在打鼾,晚上她睡了你还没回来,家里连个宾馆都不如!宾馆除了睡觉还吃餐饭,在我们家里碰上哪年八月飘鹅毛雪的那一天回来吃一餐饭,还要通知苏姨多抓几把米,哪点像个家呢?”宋旭升说:“他们在宾馆打牌就睡在那里了呢,我还回来了呢。”柳依依点头说:“宾馆里好,半夜还有女人敲门打电话。天天做新郎,怎么会没有吸引力?”宋旭升说:“那是他们,我没有,我回来了。”柳依依说:“那你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别人都犯错误,你是绝对不犯的,错误在你面前翘着胸脯扭水蛇腰你都不会去理她。你人回来了,心回来没有?你回来了,细菌也回来了。”

宋旭升不做声,只是冷笑。柳依依说:“踩了你的痛脚脚吧!”宋旭升说:“爱怎么想你尽管去想,拉登和布什都管不着。你想像力丰富你还可以想得更生动些。”柳依依哼一声说:“可以肯定生活比我的想像力要丰富得多。”宋旭升说:“你什么不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生活的确比我的想像力要丰富得多。别说我没做坏事,做了点坏事也没有那么对不起你。”柳依依一怔,马上体会到了其中恶意的暗示,伸手去推宋旭升,却被他用力推在床上,差一点压着琴琴。她双手撑着床沿,身子软下去,软下去,坐在地板上呜呜哭起来:“你害人啊!你那么计较你早点说,你到今天才说,你不是害人?再说你自己又是一张白纸?”宋旭升说:“有些事我闷在心里闷死就算了,但是你总不能还要求别人把你当一个圣女供起来吧?”柳依依伏在床沿上哭着:“他害人。他害人!”宋旭升说:“那首先是你自己害自己。”过一会儿过来又摸摸她的头说:“都这么晚了,说什么楼上楼下都听见了。”扶起她躺到床上。柳依依昏沉沉地,和衣躺在被子里。宋旭升说:“穿夹袄睡呀?”帮她脱了衣服。柳依依软绵绵地由他摆布,恍惚中想起了过去的某个瞬间,也是一个冬日的夜晚,自己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秦一星来了,帮自己脱衣服,自己四肢无力地让他摆弄。缩在被子里柳依依用力地回忆,那个夜晚,后来又做了什么没有?应该是做了的,但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许多记忆重叠起来,跳动,闪耀,在大脑深处模糊一片,终于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