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22/23页)

李林燕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块淬好的钢铁,她说:“哦?三十万?你怎么打发她?你去哪儿弄这三十万?”

蔡成钢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的腿,哀戚地哭着,真的像她的孩子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到学校报到那天,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改成的衣服、破了洞的球鞋,看什么都怯怯的目光,还有他父亲背上那箱沙棘罐头。她汹涌地流着泪,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突然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告诉我,我就要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蔡成钢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不骗你,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就是我和多少个女人睡过,我最爱的人也是你,我就是卖肝卖肾也要把她打发掉,也不能和你分开啊。”

她苍茫地微笑着说了一句:“男人是不是都可以这样,把身体和心分开,就是和一百个女人睡觉了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心里其实就爱着一个女人?”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个人很久都一动不动,像两座山峰似的。不知多久过去了,李林燕忽然推开了他,对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快了结了好。这样吧,明天把她叫来,你们在方山住一晚,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有办法的,我再帮你一次。”

蔡成钢火速回了省城,第二天果然和董萍一起来了方山县。看来这女生也是无计可施了,但凡有点机会,还是不想放弃。李林燕知道的,他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施了,不然他不会来求她。她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当时天色已经晚了,三个人在县城里找了家旅馆,开了两间房,李林燕和董萍住一间,她说要和她彻夜谈心,蔡成钢自己住一间。

三个人甚至在一起默默地吃了顿简单的晚饭,董萍一直等李林燕开口提钱的事,但李林燕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各回房间。两个女人歪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彼此无话。董萍显然沉不住气了,她起身洗漱,说她先睡了。临睡前,她戏谑地问李林燕:“听说你要和我谈心?怎么一晚上不见你说话?要和我谈什么?告诉你,别再枉费心机了,如果他不和我结婚、不给我找工作,那也简单,给我三十万块钱我就走人,一分都不能少,我就和你们再没关系,要是说婚也不结,钱也不想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亏你们也想得出来!”李林燕忽然很想对她说一句,你也配说你有过爱情?你要是真爱过一个人,回头就能问他讹三十万块钱?可是她微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种笑容她已经保持一晚上了,使她看起来文雅得不近人情。董萍胸有成竹地睡下了,头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林燕一直歪在那里看电视,不脱衣服也不换姿势。她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着,直到深夜两点的时候,她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关了电视。然后她看了一眼邻床的董萍,她好像确实睡熟了,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下。李林燕在壁灯下盘起腿默默地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之后,她无声地站了起来,打开了放在床头的自己的包。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柄新磨好的斧头,然后她一手提着斧头,无声地向另一张床走去。

她对蔡成钢撒了谎。她根本不指望能说服这个女人,她知道根本不可能,这个女生已经被这个时代逼急了,她不会放开蔡成钢这根稻草。她也知道蔡成钢根本没有办法给她这三十万。她还不知道他有几个钱?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从前天下午董萍走后,她就忽然有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种很深却很静的厌倦。她内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安宁,再不留恋什么,包括蔡成钢。

她能在方山中学撑二十二年,已经够本了。她也相信蔡成钢真的爱过她,那也够本了。一个人真的爱过另一个人哪怕一瞬间,也算够了吧。她不是爱够了,是整个活够了。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一滴水,在时光的洪荒中转瞬即逝。她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时代留在这世上的遗物,是用来祭祀那个时代的祭品。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总不能一直占着世上这活人的位子,应该让给那些年轻的人,让给那些新出生的婴儿。他们是多么新鲜啊,像眼下这个时代一样新鲜而可畏。

当然,她在临走前还要帮他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学生、她的弟弟,这个世上唯一曾经真正疼过她爱过她的男人。她甚至想起了他那遥远的面目模糊的父亲。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会让她落泪。

其实这个叫董萍的女生也不容易吧,就算她是她的仇人,她也知道她不容易。抓不到男人、抓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去抓钱,也是一种保全,总不能让自己什么都捞不着。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帮他。她真的心疼他,她不能让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就名誉扫地,前途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