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4/23页)
这个除夕之夜,蔡成钢是在李林燕的宿舍里过的,没有回自己冰窖似的宿舍里。最后,李林燕说:“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全学校里也就剩咱俩了,不用管那么多,这炕这么大,你睡那头,我睡这头,肯定能睡得下,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嘛。”末了,她特意补充了这一句,似乎是刻意要把他验明正身似的,她要告诉他,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睡在一起是不犯法的,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谁都不敢脱衣服,都和衣躺下了。夜已经很深了,炉子里的火焰渐渐安静了,窑洞里的温度开始降低,整间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收缩,像心脏一样,渐渐把他们俩挤到了一起。最后,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抱在了怀里。他的怀抱也带着些生涩的奶气,闻着这奶气,她简直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再躺在他怀里。可是,他牢牢地抱着她,真的像个男人一样抱着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一寸一寸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高、他的肩膀。然后,她渐渐地把他抽象化了,她试着把他从那个学生的蜕里取出来,试着去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性别的气味。男人的体味终于压住了孩子的奶气,她开始大胆了一点,心安理得了一点。她瑟瑟地偎依着他的肩膀,一动不敢动,仿佛他的肩膀终究不过是个玻璃器皿,一碰就会碎。
她必须承认,在这个除夕之夜,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怀抱啊。她几乎泪下。
他就这样坚如磐石地抱了她一晚上,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一丝松动,他整整一晚上就像石头一样保持着一种姿势。她问他那只被她压着的胳膊会不会麻木,他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那只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掩饰着,不敢动那只胳膊,似乎那里长的是一只假肢。他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心里忽然一阵又酸又堵的感觉,连忙走到窗户前开窗,把这宿夜的气息散发出去。窗外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新鲜凛冽,空气里散发着鞭炮的余香。地上有一角被风撕下来的春联正瑟瑟地抖动着一点鲜红,整个方山中学就像一座孤岛,她和他是这岛上唯一的幸存者,而且,他们这对师生,隐秘地践踏伦理地在一起睡了一晚。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壮烈而凄凉,还有一缕很深很细的温暖。
大年初一这天,两个人就守在李林燕的宿舍里,守着那只火炉。没有人给他们拜年,他们也无处可去,不过是两个异乡人,没有谁会分给他们一点多余的温暖。两个人中午继续包饺子煮饺子,像是要把一年里欠下的饺子全在这一天里吃回来不可。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蔡成钢说他出去买串鞭炮,说是前一晚就没放鞭炮,今天应该放点,讨个吉祥。她就由他去,但是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她塞给他二十块钱。他脸红了一下,像躲块烙铁似的避开了这二十块钱,飞快地冲出窑洞,冲出校门,向县城方向跑去。
天已经黑透了,蔡成钢才从外面回来。他身上带着霜气,不停地呵着两只紫红色的手,把买回来的东西堆在了桌子上。这种类似于农民赶集归来的喜悦也感染了李林燕。她甚而感觉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才有的喜悦,她打开桌子上的布包,里面有一串一百响的鞭炮、一只卤猪蹄、两只猪耳朵、一瓶高粱白,还有两支红蜡烛、一条红色的头绳。目光触着那红蜡烛时,她一怔,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假装没看见。
这时候,她感觉到蔡成钢已经走到她身后了。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浑身一紧,更不敢动了,她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紧张。他也不动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窗户上的帘子已经拉上了,整个窑洞都和外面与世隔绝开了,炉子里的火噼啪地跳着,铁锅里的水哗哗响着。整个窑洞像被裹在了一只蛋壳里,裹在了俨稠的蛋黄里,她感觉每动一下都很费力,像是全身上下都被周围的空气粘住了,动弹不得。
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是黏稠的、湿漉漉的。他忽然把“李老师”三个字去掉了,从这天早晨开始他就忽然把这三个字去掉了,但是他不给她补充任何称呼,于是他不加任何称呼,光秃秃地和她说话。他的声音很紧张,就像一个在课堂上背诵课文的学生。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洞房花烛了,我愿意娶你,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就等我四年,我大学一毕业,一到二十二岁就和你领结婚证。我一毕业就和你领结婚证,你只要等到我大学毕业就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从高一开始我就喜欢你,因为我开始盼望着上语文课,可是语文课以前是我最讨厌的课,所以我语文才一直不好。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很心疼你。我知道你写诗,我就找你以前写的诗来看,你的好多诗我都能背下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背几首……我不喜欢看你抽烟,因为我觉得那一定是因为你心里不好受,我一看见就觉得心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