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1/23页)
李林燕从蔡成钢高一的时候就开始带他的语文,现在他已经高三了。这个学生在数理化方面天分很高,语文基础却很薄弱,刚开始写出来的作文简直连字句都不通。好在他勤奋好学,经常追到办公室去问她问题。她给这个学生批改作文的时候也格外认真,认真到不放过每一个标点符号。到高二的时候,蔡成钢的语文开始有了起色。除了给他补课,她还送过他几件便宜衣服,她给自己买衣服时顺手给他买的,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太不像话。后来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他身上都穿着她送的衣服。她这么做多少有点身不由己,因为每次她一看到这个学生,就会想起当年的那瓶沙棘罐头。自然,那瓶罐头她一直没有吃,就一直放在柜子的角落里等着它慢慢变质。
这个学生连过年都不回家倒也不怎么奇怪,她就把他叫过来和她一起过年。两个人过年总比她一个人过年要好。一个人平时怎么也能过得去,唯独过年这天,真是像照妖镜一样要把所有孤单的人都照回孤魂野鬼才肯作罢。
除夕晚上,蔡成钢来到了李林燕的宿舍,有些紧张,他站在地上闷声不响地擀饺子皮,倒是很娴熟,一看就是在家里做出来的。李林燕盘腿坐在炕上包饺子,把包好的饺子一个一个码在高粱匾上,炉子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水花大朵大朵地翻滚着,水蒸气浸润在两个人中间,减少了他们之间那种生涩陌生的摩擦。他是学生,她都教了他两年半了,但是今天晚上,他们之间的那种落差忽然奇异地消失了,就像她从高山顶上下来,一步落到了他面前,他习惯了仰着头看她,现在忽然面对面了,竟有些猝不及防,甚至不敢抬头仔细看她。
她虽然落到平地上了,但自己也觉得似乎还被惯性架着,滑翔在高处,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而易举落在她眼里。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因为生满了冻疮,冻疮和冻疮叠加在一起使他的手指看起来异常粗大,像长了一身牡蛎壳的海洋生物。她问:“宿舍里没炉子?”他说:“假期里没人住校,学校就不给生炉子了。”她说:“没有炉子你怎么住?”他低着头吭哧吭哧地擀饺子皮,说:“就那样住。看书的时候我把电灯泡抱在手里手就暖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就钻进被子里,刚睡进去的时候特别冷,睡着了就觉不出冷了。”李林燕想起有一年冬天,有一个晚上火炉到半夜时自己熄灭了,她也不知道,等到早晨从被子里爬起来才发现,前一晚洗脚剩下的半盆水已经结成冰了。她又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饺子熟了,两个人蘸着醋各吃了一大盘饺子。两个人都是甩开腮帮子吃,不觉竟把这晚包的饺子全吃光了。吃完饺子李林燕要出去提水,水龙头在外面,是公用的,住在窑洞里的老师们都备着一口大缸,里面蓄着水。她刚提起水桶,就被蔡成钢抢过去了,虽是个高三的男生,却已经是一米八的个子,往她面前一站,比她足足高出一头。他把水缸接满水了,又抢着出去把炭盆拿回来往炉子里添炭。
李林燕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尴尬,觉得这些事情万万不该是一个学生为一个老师做的,刚才吃饺子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忽然发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男人身上才有的汗腥味。这种味道也让她忽然一惊,像忽然看见别人身上藏着刀锋一样心惊肉跳。太长时间没有男人在她面前这样晃来晃去,猛然闻到一点男人的味道顿时比和尚闻到荤腥还害怕。虽然他只是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但是,就是这样,她也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女人来看,他终究是个男人。
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她盘腿坐在炕上抽起了烟。蔡成钢手里已经闲下来了,他东找西找见实在没事可做了便站在那里搓着两只紫红色的手。她眯着眼睛,借着烟雾想,现在,他是不是该回去了,回他那冰天雪地的宿舍去。突然地,她心里有些微微的难受,怕他回去挨冻。但蔡成钢没走,自己坐到了火炉旁边,他好像忽然放松了很多,开始拨弄那只炉子。他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红色的火苗忽地蹿起来,把半间屋子都照成了血红色。
就在这时,坐在火炉旁的蔡成钢忽然问了她一句:“李老师,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窗外响起了几声鞭炮声。李林燕一惊。
他这句话像斧头一样向她劈了过来,顿时,回忆的火星噼啪作响,她扑过去想把这堆火扑灭,可是,没有用,这火星一旦燃烧起来了,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回忆都从一间关着的黑屋子里蹿了出来,向她扑过来,十多年前她那些可笑的瞬间里的幸福,还有她那更可笑的道德,在这个除夕之夜全都借尸还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