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9/20页)

就是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当然,如果换一个人资助她,她照样会恨另一个人,因为她是被施舍的。就在刚才她主动脱光衣服的时候,其实她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她的内心是多么恐惧、多么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觉不到这种疼痛吗?可是,他不。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证他还会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约是自知衰老不堪、来日无多,所以才纵容自己贪恋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体。

可是,四年时间里他对她只有这么一点要求。而且,他曾经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只能这样报答他,尽管她心里明白这种报恩和卖淫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团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陷入了一种短暂而玄幻的仇恨当中,在那种梦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诉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没有再做停留,也没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她逃走了。其实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害怕到了极点,虚弱不堪,几乎站立不稳,就像在逃离一个杀人现场。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孩子,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也许,也许,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并不是她这个身体。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更暗的东西,是她力所不及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也许,她真的是误会他了,真的误会了一个老人——一个祖父,一个像亲人一样对待她的老人。

可是,她还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为,他让她看透了自己,憎恶自己,唾弃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她是在三天以后突然听到廖秋良的死讯的。那天她去系里办公室盖章的时候,忽然听见辅导员进来对一个老师说:“廖老师的葬礼定在后天了,到时候过去吧。”那老师说:“我还奇怪呢,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吗?”辅导员说:“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脏病,可能是半夜发病了来不及去医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了才被人发现。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说再找个老伴,有个女儿还离那么远,这人老了无儿无女的就是不行,说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来了。”那老师叹气说:“廖老师真是个好人哪,我经常见他在校园里喂那些流浪猫,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们,这下那些猫也没人喂了。”

听到这里,于国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像突然听到了一个亲人死去的噩耗。这个时候,她的意识里忽然跳出来的是,他在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命悬一线了。接着,她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声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心脏病发作了吗?你知道吗?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甚至知道他的药是放在哪里的。”

紧接着,还有更恐惧的声音像天外来物一样撞击着她,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他为什么不向她求救?那个时候她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突然发病了?怎么可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临离开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那缕奇异的微笑,原来,那已经是他在和她道别了。

她紧张恐惧得已经近于眩晕了,脸色惨白,双手发抖。连给她盖章的老师都感觉到她的异样了,她好奇地看着她:“同学,你怎么了?”于国琴没有说话,哆嗦着抓起盖好章的表格仓皇地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她生怕会有人再拦住她问“同学,你怎么了?”。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赶着她似的,她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最后,她气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阳底下站住了,那张表格已经在她手心里湿透了,那枚刚盖好的章也晕成了一片红斑。太阳底下,她满脸是泪。那天的校园里,很多学生都看见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饭卡里剩下的三十二块钱,她再没动过一分钱,也再没有人往这张卡里打过一分钱。毕业前夕,像其他人一样,她把饭卡交回了学校,连同里面那三十二块钱也留在了她的大学。然后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学做了名历史老师。

毕业两年之后,于国琴才还清当年上大学的全部助学贷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她每天上班、下班、备课、批改作业,自己做饭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时间回吕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亲和母亲,去看看那些将永远生活在大山里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攒钱,她知道不久她会恋爱,会结婚,会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买房,一起生个孩子。然后,这孩子会慢慢长大,而她将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