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4/20页)
廖秋良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真的是一个老人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衰老和虚弱。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两年来一直供养着她,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努力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其实,还有让她更恐惧的,那就是,他还要做什么,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她的泪几乎下来了。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一样,终于开口了。他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着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一句话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了回来。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难道他让她脱光衣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绕着弯子不过就是要看看她的裸体。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复原成一个务实的农民了,他始终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偶尔出来现一下形。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他依然没有动,却终于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穿上吧,小心着凉了。”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她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往事霍地汹涌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别三秋的感觉,他突然就远去了,萧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她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木木地走了很久,她自己都奇怪,就那么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还走不完?路过校园里的小花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她横冲直撞地走到了花园里的人工湖边,也不顾惊着了花园里正亲热的几对鸳鸯。远处的灯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树和夹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那张脸,其实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着她一个朦胧涣散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像照镜子似的。
虽然刚才走了一路,但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往这湖边一站,像是麻药的力量过去了,她豁然就苏醒了,这一醒不要紧,她开始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醒过来的羞耻像鞭子一样狠狠抽着她,她恶狠狠地盯着水里的自己。就是这个人,居然毫无羞耻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么驾轻就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脱光了给男人看,而且脱得那么熟练。她为什么要脱光了给他看?他让她脱她就脱吗?她就真那么下贱吗?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是奢侈品。可是,她怎么可能不脱?她一次又一次厚颜无耻地收下他所谓的资助,既然收了他的钱,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脱?虽然只是脱一脱,不痛不痒,也没有人碰她,可是,这终究和卖有什么区别?吕梁山上有一句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不错,果真是妓女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