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桃花寨来了几个人,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男的拄着拐杖,女的穿着宽襟大袍,两个孩子也显出极度的疲惫和瘦弱。

地宝和几个小孩正在寨外的空地上打雪仗,你追我赶,狂呼乱叫,突然就被拄拐杖的叫住问道:“我爸在不在?”地宝好奇地看着这个少了一条腿的男人,有几分畏惧地摇摇头。孩子们都围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又问道:“你们晓不晓得胡三爷?”孩子们还是摇摇头。他们不知道这个跛子是哪里来的,找哪一个,看见他失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使劲地用拐杖敲打着不记情的土地。趁他们不注意时,孩子们便呼啦一下跑了。

不一会儿,地宝一群孩子便簇拥了巧珍来到这几个人面前。

“你们找胡三爷?”

男人点点头。

“他是你啥人?”

“我爸爸。”

巧珍不知所以,胡三爷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跛脚儿子呢?自玉凤出生后,胡三爷和三奶奶就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什么时候钻出这么个儿子。

“桃花寨你都认识哪些人呢?”

“地主爷爷、地主婆婆、我妈,还有天宝……”

“你认得我爸?”

巧珍是不知道这个人。正说天宝,天宝就来了。看见这几个陌生人,也就问起原因。他说他认识天宝,但天宝就在面前,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天宝对他也没有一点反应。

“爸爸,这个跛子说他认识你。”地宝跑上前,惊讶地告诉天宝。

“你找哪个?我就是天宝。”

那人突然就有了几分亲切,把天宝上下左右打量,一会儿说像,一会儿又摇头:“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莫非是二娃,胡二娃?”

“我是胡二娃,是胡二娃。”

天宝一把就把胡二娃搂在怀里。

老红军从桃花寨经过时,天宝随了父亲到山里打猎去了,胡二娃就跟老红军走了。走时只有十来岁,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天宝将胡二娃搀扶着带到了胡三爷家。

晚上,天宝、二先生等一行人都到胡三爷家为他们的团聚祝贺。虽然二娃少了一条腿,但却添了几口人。天宝从家里抱了一坛老酒到三爷家,要好好地和二娃喝几盅,而二先生却提了一壶老白干要庆祝三爷和儿子阔别几十年以后的团聚,地宝和他的伙伴们早早地和二娃的两个小崽子混熟了。

几盅咂酒下去,二娃的话匣就打开了。

他所在的部队是四方面军,因不愿北上,所以在中央红军过草地北上时,他们却往南去了,在雅安与国民党的部队交上火以后,寡不敌众,不得不掉头又向西。他的腿就是在那一仗中被弹片炸断的。他被战友们抬着往回走,走到草地时,很多伤病员走不动了,抬伤病员的人再也没有力气了,部队七零八落地过草地,时不时地就有土匪袭击。他和几位战友被袭击时,无以还击,束手待毙,面对高大的马队和趾高气扬的土匪,有两位战友自己“光荣”了,另一位被打死了。只有他,土匪看他年龄实在太小,又负了伤,便把他放在马背上驮回了家。

这是一个有着上百头牦牛的家庭,老扎西看见这个孩子以后起初是不乐意将他留下的,认为是他们的累赘,要把他赶出去,小扎西却说服老扎西,既然已经捡回来了,就先让他把伤治好再说,不然出去以后,还是被狼吃掉。一旁的侍女也帮着说,二娃才被留在家里。好在有侍女巴桑的照顾,二娃才得以恢复。不仅恢复了体力,也恢复了信心。他成为了扎西家的一个小家奴,和巴桑一起为他们放牧。

从牧场下来回到老家的这一家人,怎么也过不惯这里的生活,连二娃都不适应没有牛奶,没有马茶,没有牛羊肉的日子。巴桑就更是对家里家外的事一窍不通,她只会挤奶、放牧、烧茶。这可把胡三爷给难住了。

几个人要吃饭,不挣工分可不行。队里有一群羊,本可以做一些调整,让二娃和巴桑去放,但桃花寨可不是草地,羊群天天得早出晚归,甚至一天跑几面坡,二娃吃不消,巴桑也不习惯。正当他无计可施时,乡长找到三爷商量办学校的事。三爷心头一亮。

二娃参加红军以前,是在传教士的基督学校识了两年字的,尽管放牧几十年不用,但重温一下,二先生再带带是可以胜任教学的。三爷就对乡长说,老师我们社自己派行不行,乡长说眼下要给桃花寨分老师还有难度,暂由社里自己解决。

学校就办在了官寨里。阿姝自然是最高兴的。

地宝、干猴子、玉凤、武生、多吉、阿秀等一帮孩子都去学校上课了,小姝却站在官寨的楼上,妈妈告诉她说地主的女儿是不能去学校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是地主的女儿,难道住在山上的人就是地主吗?地宝他家以前也住在山上的呀。她问妈妈,妈妈说这些你现在不懂,她也就不问了。有两次,地宝把她从楼上拖到课堂里去,让她和他坐一块,她战战兢兢地刚一坐下,老师就让她出去,声音很大,吓得她当时哭了起来。地宝没办法,眼巴巴地看着她出了课堂。每天,小姝都趴在回廊上,看着天井里的地宝、阿秀他们在天井里嬉闹欢笑,听到老师们教他们认字、唱歌。他们向她招手让她下去和他们一起玩,她不敢。她下去以后,老师要吼她,骂她,甚至用手里的棍子赶她。偶尔,她也从楼上跑下来,在板缝里窥视他们,但被老师发现以后,又被老师赶走。这时,她就感到很孤独,往楼上走时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妈妈回来后,他们已飞跑回家了,她就扑在妈妈怀里十分委屈地说:“妈妈,我要读书,我要和地宝他们在一起。”妈妈就把她搂得很紧,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随后又摸摸她的头,捧起她的脸,伤心地对她说:“妈晓得,小姝,都是妈害了你。妈成分不好,妈是地主。”小姝不依:“妈,你不是地主,我要念书。”阿姝再也忍不住这巨大的悲伤,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