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纸上生活 明日君再来

每日来的小贼,三四个,从厨房空置的排气孔钻进来。大清早即能听见她们的脚落在餐桌上的啪啪声,短脆的叫唤声,啄食的窸窣声。妈妈刚来的头一天,听到这样的声响,立马要从床上起身。我在被窝里叫住妈妈,让她别动,床板的吱呀声会惊到外面的偷食者的。又听到她们翅膀的扑腾声,她们果然是机警的,这样细小的起床声,她们都粒粒听得真。妈妈问我是不是米袋放在餐桌上没有收回去,外面不就是麻雀在吃吗。对,是麻雀。每日我起床的小鸟闹钟。开门一霎那,麻雀蓬的一下滴溜溜窜出了排烟孔。

妈妈说你平日里在家是个勤快的人,怎么出门在外偏偏连米袋子都不收拾好,岂不是白白让麻雀吃,还拉了一桌子的雀屎。我抬眼看见她们在对面灰白的楼顶上蹦达、追逐,不知她们可否吃饱。妈妈拿报纸堵住排气孔,开始了全天候的大扫除,刷锅、洗碗,蹲在地上铲地板上油垢,那是我租这间房的前人留下的。门窗紧闭,整个儿房间宛如是飘荡在噪音之海的破船,附近工厂一夜不止息的机器轰鸣声,马路上大卡车碾压水泥地面的哧哧声,摩托三轮车的轰地击破空气薄膜的冲刺声,从门缝、窗缝、墙缝里小股小股撞起来。才来的第一晚,妈妈左转身,右转身,不敢大翻,怕闹醒我。早上即看到妈妈的眼睑重且沉。

第二天下班回家,以为是走错了住房。扑入眼前的是泛白的光,阳光从窗口泼到墙壁上。桌子归桌子,碗碟归碗碟,一切浮尘杂物,全让妈妈赶走。麻雀在阳台上跳,一溜儿七八个,在枯死的盘栽下又留下了她们的粪便。妈妈起身轰赶。她们又蓬的一下,炸到天上,片刻停在对面的厂房铁皮屋顶上。麻雀逃走,妈妈又回到桌位上,剥大蒜。我洗完澡出来,妈妈手上还拿着剥好的蒜瓣,蒜瓣头顶出了硕壮的绿苗,而妈妈头低下去睡着了。我催着妈妈去床上睡一会,然后悄悄从地柜米袋里拿出一把米,洒到阳台上,掩上门接着剥大蒜。麻雀又来,肩羽褐红色为雄鸟,雌鸟则为橄榄褐色,尚有几只刚学会飞的幼崽,她们埋头连连啄食。

妈妈这一觉睡得真好,麻雀怎么闹腾也不见醒。几夜失眠垒砌的疲倦好似厚重的棉被盖着妈妈的身子。家里的夜晚重且粘稠,人浸在里面,早早便沉到睡眠里去。田野浩瀚的风声,土狗汹涌的吠声,柴垛上茅草细细碎碎的摩擦声,清亮地在干净的夜晚飞舞。早晨屋后的槐树,燕子、斑鸠、喜鹊,各色鸟声,和着池塘邦邦捶衣声、哗哗打水声,更兼母鸡扑棱的扇翅声,公鸡喔喔的起床号,蛤蟆在屋后的池塘古哇古哇的吸鼓声,密密排闼而来。而今还好,有这样几只麻雀,在无尽头苍灰色的厂房、烟囱中盘桓,每日早上七点左右,必来我的厨房偷食。过不了半个时辰,妈妈又起身了。阳台上的那几位耳朵尖,早逃开了。我开门看去,阳台上的米粒还未啄尽,我趁妈妈穿衣服的当儿赶紧清扫干净,抬眼看尤在天空滑翔的小贼们,心中突然蹦出了一句:明日君再来,明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