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纸上生活 年

大年初一的早上,没有阳光。海阳睡的后房更是被黑夜埋住了。母亲利索地开了灯,炽烈的灯光一下子炸开了海阳沉重的眼皮。海阳恼火地叫了一声妈,立马用被子盖住了头。母亲沾满肥皂泡的手,带着池塘水特有的腥味,急切地摇着海阳裸露的胳膊。“快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海阳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一大清早干嘛啊?”母亲呼呼地喘气,“还睡还睡,海清死了还睡!”海阳啊的一声坐起来。“救护车快过咱家门口了!”母亲说完就匆匆地走出了门。

海阳内衣都来不及穿,披了件军大衣,裹着光身子就往门口跑去。昨夜一场饱饱的雨将歇,零星的雪花又簌簌的落下来。湿冷的风惹得海阳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赶上去给他披上了一件羽绒服。果然,有120救护车开过来。各家各户正门大敞,每家的主人都与海阳一样倚着门柱,默默地看着救护车开过。这是一个喜气的日子,一年之始,谁也不想沾上死亡的晦气。救护车就像一条孤独的白鱼,在乌沉沉的村庄中间游动。车门紧锁,车窗更是紧闭,低沉的哭泣声从车缝里漏了一地。几位站在池塘边的老妇,开始抹着眼泪。小孩刚要跑过来,随即就被大人紧紧钳住。

海清死了?——这个瘦瓢子又玩什么鬼把戏?昨晚,还啤酒、白酒、红酒一齐干,拍着胸脯说老子在外面这点酒算个鸟的海清死了?海阳还嘴角翘翘地笑,又是乡下人的大惊小怪!冷得不行,海阳转身就要去重新钻到被窝里继续睡。这的确看上去象是个恶作剧。跟他同了六年的桌子,还不知道这个瘦瓢子的鬼点子多?全班的女生没几个不恨的,一旦从书包里看到大青虫,二话不说赶着就打的人,会老老实实的翘辫子?笑话!

哐当当地一声,海阳的目光被从楼上掉下的棒槌勾了去。母亲从楼梯口赶下来去捡。从东莞特意带回来的酱紫色大衣穿在母亲身上,分外的大。这还是就去年特地让妹妹量了的尺寸买的,一年的日子又吃掉了母亲一成肉。海阳拎起木桶,几下子就上了楼。“我在塘下洗衣服的时候,听你贵芳娘说的。说是海清喝酒喝太多了,胃都给烧了个大洞,送到医院抢救都来不及了……你们,”母亲赶上去,眼睛直直的看着海阳说,“是不是昨天晚上一起喝酒的?”难道是真的?母亲是从来不说谎的。海阳心里一阵乱,到了阳台,放下木桶,就往楼下赶。

走到离海清家还有几米远的地方,海阳突然走不动了。脚一下子失去了向前走的力气,只得倚在砖墙上喘气。海清家是平房,在周匝双层楼房的围观下,暗哑的低下去。枯瘦的洋槐枝干,把海清家的墙壁切割成了黯黑的碎块。没有人围观,没有人哭泣,暗暗的天空紧扣着村庄,丝毫未有转晴的迹象。零星的雪花掺杂在密密的雨中,纷杂的坠下来。海阳的牙齿磕磕磕的砸着嘴唇。从贴着池塘的南边路上,走来海清的父亲大河爷和夏垸的王道士。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大河爷灰黄的脸浮在薄薄的夜色中。海阳赶紧躲在了砖墙的背面,好半天才敢探过头看,走过去的大河爷的背垮塌在漫漫的水汽中。王道士紧跟其后。

杏黄色的道袍里,传来叮叮的道士铃声,梭梭的穿过来,扎在海阳的耳朵里。海阳茫然看着水汽缭绕的池塘,远处的田野铺上了一晨的薄雪。霎那间,一切模糊了。道士的念咒声与低沉的哭泣声,缠绕在一起,像是一条冰冷潮湿的舌头,舔着村庄的每个角落。海清真死了!海阳一下子确认了这个事实。真,真他妈的死了!海阳狠命的摇摇了头,一脚踢到砖墙上去。眼泪灼灼的浇了一脸。怎么会?怎么会?昨晚,也就五个小时前,大军、海涛,还有海清,我们不还在一起喝酒抽烟吹牛打扑克的吗?怎么今天一个活人说没了就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操,我准是还在做梦!海阳狂躁地跺着脚,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红金龙和火机,抖抖索索地点上烟。辛辣的烟气从喉咙直撞到肺叶上,马上又被弹出鼻腔。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咳嗽猛烈地喷出。鸟烟!这么难抽!海阳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泥地上。火机待要扔,一眼扫到了机身上贴着的三点式女人的艳照,这还是昨晚从海清那里薅来的——妈的,这瘦瓢子还真死了!

海清酒喝得太多了,胃烧了个大洞,人们说。海清回家就喊肚子疼,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人们说。海清是大河爷的独苗啊,死了就断子绝孙了,人们说。一路上,人们都这样交头接耳地说。海清啊,你有种一口气把这瓶啤酒干了,不干你是乌龟王八!海清啊,你他妈的在温州当了小工头,就神气了,就牛了,就不理我们兄弟几个,罚三杯!海清啊,你是爷们儿,可不敢说不行是不是?海清啊,你跟他们都喝了,就不跟我喝,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海清啊,海清啊……海清妈妈秀兰娘一声声叫着,低低的,重重的,从道士的超度声中窜过来,死死地咬着海阳的耳朵。海阳捂着耳朵,往村庄深处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