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跳楼

起先是哥哥跳。五岁的我站在空旷的豆场上,仰头看着十二岁的哥哥杵在阳台水泥栏杆的狭窄外沿,起跳之前冲着我笑,我也跟着笑,还未笑完,只听得闷闷的一声肉响——哥哥从楼上跳下来了。我愣愣站在他的身边,豆场四周没有一个人。沉寂了半晌,哥哥身体动弹了,他慢腾腾从泥地上爬起来,鸡屎如菊花绽开在他的脸上。“头晕”,他边摇头边又往上楼上跑,再一次站在阳台的外沿时,只听见隔壁大婶的尖叫声。我回头看时,大婶已经从我身边掠过,眨眼间出现在阳台,一把把我哥哥抱起来。我又一次觉得滑稽好笑。

那时,哥哥着迷于跳楼。从阳台到地面的距离,大约四米的高度。哥哥总是奇迹般从地面爬起,毫发无损地冲向阳台,开启新 一轮坠落,直至大婶发现。跳楼是有甜头可尝的,否则哥哥何以在无人之时一次次冲上阳台呢?可是他永远只有我一个观众,只见他对着地面凝视,闭上眼睛,双脚先往上提送,然后整个身子竖竖的戳下来。我想那短短的一两秒时间中有一个奇妙的世界。

终于在一个夜晚,我和几个伙伴在阳台上追逐玩耍,当我站在栏杆上躲避伙伴时,我回头看了栏杆下面,平时看起来矮趴趴的楼台一下子陡峭高耸起来,沿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只劈到黑沉沉的地面,有隐约的雾气涨起。我莫名的感觉那夜色与雾色交融的界面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我回头对伙伴们说:“你们敢跳下去吗?”他们无论是平时胆大的,还是胆小的,此刻都迟疑了。一个个沿着栏杆往下探看,又抬头看我。我站在这个制高点上,看到了他们的胆怯,心中顿起一种勇猛的冲动。“我敢跳哦!”说完我纵身跳去,还未反应过来,我的身子已经埋在楼下的麦草垛上,一只老鼠吱的一声从我脚底逃走。一阵眩晕感袭来,头顶好似膨胀了几倍,身体好像随着风在旋转,耳朵嗡嗡震响。繁星密布的深蓝天空也好似随着我旋转,清凌凌的星光不断聚拢飞窜。我突然感觉天空如青蛙的腹部一吸一鼓,一鼓一吸,吸鼓之际我觉得身体非常轻盈,马上就随着这种天空的律动飞升而去。是伙伴的哭声抓破了这种奇异的感受,等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我高喊:“你们跳下来吧!”他们尖叫的爬到阳台栏杆,草垛如鼓面一般一次次凹下弹起,伙伴们兴奋地躺在上面。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安静的躺下来。

我从未追问哥哥着迷跳楼的原因,他的兴味是起于坠落之际,之中还是之后?我只是记住了大婶在阳台上冲着哥哥骂:“你个苕,你想摔死啊!”虽然懵懂,可是我第一次费力的把死亡与跳楼联系在一起。我难以捉摸死亡是什么,我和伙伴在坟堆把风雨吹打、纸花落尽的花圈骨架取下,套在脖子上,沿着田埂跑。就有大伯过来说:“这是死人的东西,你们还不赶快扔掉!”我们从大伯气汹汹的表情中感到莫名恐惧,赶紧把花圈扔掉。再一次,为钓鱼去挖蚯蚓时,我们挖到一截黄白色的杆子,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当即变了脸色,说这是死人的骨头。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提到死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死究竟是什么?

哥哥和我轮番的跳楼,究竟哪里能看到死亡?我相信哥哥和我一样只能感觉到一种眩晕,一种旋转,一种片刻风刷的一下从脸上劈过,然后是肉体和骨头着陆于大地时的踏实感。死亡究竟在哪一个环节从我们的眼前溜过?阳台前方的长江,夏天洪水涨起,经常有淹死的人尸体飘在水面上。有一次,我在长江大堤上眼见一具尸体躺在石头上,是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肚子像孕妇一般鼓胀,面目模糊,远看去整个身体就像发白的木头,不用摸就感觉是僵硬的。大人告诉我他死了。死亡就是人变成木头?我和伙伴们丝毫不觉得呈现在眼睛的死亡肉身有什么可恐惧的,只觉得好好玩。直到当我在岸边的江水中,往深处走去,绵软的淤泥从脚丫间涌出,江水的浮力让整个身子好似飘起来,忽然两脚踩空,我身子一下子陷入水里。我的脚怎么找,也触摸不到河底。昏黄的江水从我的眼睛、耳朵、嘴巴、胯下挤逼过来。那一霎那,我明白了死亡。死亡不只是木头,它是一种颤栗的无助的绝望的恐惧。

日后,当我再次回望平静的江水,月光迷蒙的铺在江面。我再也回不到无知无畏的状态了。我知道死亡在那里,只要你敢迈入一步。那一次的溺水事件如劈开鸿蒙天地的利斧,鲜明地在我眼前展示了生与死的界面。我跳楼的英勇事迹被伙伴们广泛传播,因着很多听众不信,伙伴们再让我跳一次。当我再一次站在阳台的栏杆时,我的腿莫名的发抖,那溺水之时的恐惧一下子涌上来。我知道死亡在地面等着我。我再也不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