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村庄的天际线

六岁前,我可以熟悉得闭上眼睛走遍整个村庄,从我家出发往左再走三十步是池塘,池塘边上是三个柴垛,柴垛后面是二伯的青砖瓦房。从我出生之时起,村庄就这样天然而然的和我须臾不离的共存。穿越村庄的泥路,通往田野的苍茫处,是未知的天际线,那里从未引起我丝毫的好奇心。穹庐也似的天空扣在平坦的村庄和田野上,对于我来说就是全部的空间。直到六岁时父母带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只见无数张白生生的脸,无数双黑森森的眼,拥着,挤着,如春天小河里的蝌蚪们随流飘荡,最终都涌上了岸,钻进了一个个大盒里去。连绵的小山跟着火车跑,跳,像刚被网出来的鱼儿拼命地往上蹦,越蹦越高。小山蹦成了大山。火车被大山一口吃了,细长漆黑的兜了一圈,又平安无事的出来了。迎面又是一座大山。终于穿过了最后一个山洞,扑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眼睛里立马涌满了金黄的油菜花。火车像姑娘的辫子在花海中随风飘飞,漾着浓郁的香气。我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吃东西,甚至忘记了车厢里所有的人。我觉得这是在梦中漫游,虚飘飘的,只有冰冷的玻璃是真实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新的速度感,我的双腿在村庄从东往西奔跑,感受到变化的只是我的气喘声,村庄像一个老人悠闲的屹立不动。而火车却使得整个儿空间都跳跃起来,村落、树林、山峦、河流、城镇在我眼前扑过来又削过去,最后拉成了飘飞的光影与色块。

当爸妈带我出了车站,我看见瓢泼的阳光浇得整个城市都是,一幢幢高楼的玻璃墙壁,全抹得金光乱窜。路是小猫玩散了的毛线球,乱了一地,像是暴风雨将至,人和车仿佛一群蚂蚁和甲虫四处乱窜。我们过了好久,才从一种眩晕中清醒过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就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方言谁也听不懂,所以问了一圈人,也闹不清楚要去的地方在哪里。而我看到了下午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跳到行人的肩上去,像我家后面皂荚树头调皮的金丝雀。城市的天空原来是如此的破碎,阳光一头从高耸的建筑上跌倒低矮的棚屋上,又在马路被车子碾过去,空间好似在光影的曲折变幻中平空折叠了几层。而我想起村庄与天空都是整块的,躺在草垛上,可以看到白云饱饱的浮漾在晴空上,村庄的黑瓦铺排成一致的高低。

可以说,当我六岁时随着父母去城市探亲,我第一次遭遇到了“第一次”。村庄对于我是没有第一次的,一切熟透,听到窗外脚步声即知是大婶挑水过来,闻到肉香就知道后头叔叔家嫁女儿了,鸡咯咯的从楼上飞下来我就晓得它在草窝生了鸡蛋。村庄的漫长四季,曲折的气温变化,土壤的湿润干燥,都与我是同步骤的律动。当我置身于城市,我的“第一次”从我的瞳仁、味蕾、耳膜到手掌纷沓而至。出租车、街道、红绿灯、绿化带、喷泉、广场、零食、矿泉水、公交车、金鱼、动物园、社区、单元房、口红、自动移门、警察、孔雀、路灯……这一切还没有来得及命名,就一下子涌入到我的感官世界中来。我全身心浸入到一种全新的“第一次”中。我只笼统地知道好高的楼,好难喝的水,好亮的灯,好多的人,我还无法像在我的村庄那样全无挂碍地精确地分辨出我家跟隔壁家的母鸡。这样闯进骤然降临的全新世界,我还来不及建立起相应的认知体系。我只能昏头昏脑的陷入一种陌生感和兴奋感交织的模糊情绪中。沿着天桥看着脚下的马路人流车流汹涌滑入路灯的绚烂光芒中,我忽然觉得村庄宛如梦一般不真实。我在村庄形成的时空感在城市中被一会儿上升到百米高的楼顶,一会儿深入地下车场,一会儿在动物园,一会儿又在游乐场的无节奏律动全部搅乱。

我第一次在我感官体验中分辨出如此多的不同。第一次喝到矿泉水,我觉得比起甘甜的井水它简直是酸得古怪,我的味蕾经历了全然不同的刺激;第一次站在电梯上,看着不动的我被动地不断往上攀升,我感觉有种微微的眩晕感和恶心感;习惯在豆场解决大号的我蹲在洁白的卫生间,觉得别扭又难受……我所有的器官都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带动变形,以求适应这种崭新的空间。我的手指甲在城市全天候是干净的,不留一点从村庄带来的泥土龌龊。我也第一次知道了从村庄带来的土气,在城市是贬义的对象。

当我再次回到村庄时,我已经回不到那种无边界的融入状态。我惊奇的发现原来村中的池塘这么小,这么脏;伙伴们玩的铁圈和弹子是这么的简陋和土气;这个时候才觉得村庄的夜晚安静得过分,夜色漆黑得过分……于是我在我的村庄又一次遭遇了“第一次”。当村庄的伙伴让我描述城市,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无法对从未出过村庄的人来讲一个奇妙的城市。我只是以贬损村庄来表达我的感受,这井水哪有城市的自来水好喝,这菜哪里有饭馆里的好吃,这南瓜花哪里有花园里的好看。村庄就这样在对比中展现出平庸单调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