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十年太短

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天,久病在床的三爷爷又一次昏死过去。刚忙完爷爷的丧事,我们又聚集老屋里,给没了任何生命征兆的三爷爷穿好寿衣,姑姑也开腔哭得嘶哑起来。一个时辰过去,还在给三爷爷擦拭身体的婶婶突然听到哼的一声,三爷爷又睁开了双眼——他又活过来了!三爷爷缓过气来,说自己迷迷糊糊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老大(我爷爷)站在他面前,生气的对他吼道:“么人叫你过来的,给我滚回去!”说完,老大举起拐杖打过来,三爷爷一吓就醒了过来。大家听了哄的一笑,都说是老大在阴间救了老三一命。

爷爷去世后的第七天,三爷爷去世。在死生界限泯灭的时空,爷爷还活着,他一次次驱逐欲随他而去的三弟回到尘世间,而我们再也不曾见他一面,哪怕是在梦中。我重回老屋,爷爷住的地方仿佛是被时光之虫蛀空的牙齿,空寂阴冷。堂屋未铺水泥,光滑如一个个和尚头的泥地上,处处有爷爷拐杖戳过的痕迹。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在昏迷中,我愣愣的坐在床边。爸爸说你快叫他啊,我乖乖的叫了几声。爷爷的肉全给时间吃尽了,我能看到爷爷头骨的大致轮廓。他睁开眼睛,眼珠灰白混沌。他终于醒了,见是我,筋脉盘错凸显的手往桌子上指,我随着他的手望去,桌上放了亲戚探望时带来的蜂蜜。站在门口的二婶酸酸地说:“你看看,还是疼你这个孙子,我家的几个来他都不给!”

爷爷生的子女,能扛过飞机轰炸、瘟疫、饥荒活下来的唯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孙子六个,孙女四个。孙子辈中能主动叫他爷爷的,只有我一人。的确,这不是一个可爱的爷爷。他从来不会给孙子孙女买好吃的,也不会带我们去玩,更不会给我们钱。他的凶也是出了名的。妈妈曾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有一次刚进门,就看见爷爷拿着镰刀勾住奶奶的脖子,威胁奶奶立马告诉他藏钱的地方(奶奶早年因为日本飞机轰炸,一条腿被炸瘸,抱在手上的大伯被炸死,晚年眼睛得了白内障,几近于盲人)。爷爷见我妈妈进来,扔了镰刀就出了后门。九岁的时候,父母逃到长江对岸去种地,把我托给七十多岁的爷爷照顾。爷爷一大早把我赶起床,让我洗米做饭。我踮着脚一边刷锅,一边听着爷爷在边上说父母的不是。洗到一半,水溅到锅外面,爷爷一时气恼,举起手就要打,我赶紧跑到外面的豆场,吓得不敢回去。我依旧叫他,在父母离去的岁月里,空荡荡的大屋子,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听到对过的厢房爷爷震天响的呼噜,我心是踏实的。

七十多岁的时候,爷爷还种着几亩地。逢着买了棉花挣了钱,起兴买了半斤肉,就挨家挨户告知,让我们这些孙辈去吃肉。这是爷爷极为难得的慷慨。我和堂弟去他住的老屋,只见灶房的木桌上搁一坛子,坛子里白生生的肉浮在清亮亮的水里,一看又是爷爷舍不得放油,我们马上倒了胃口。爷爷的油是攒着的。在照顾我的日子里,每回炒菜,爷爷能不放油就不放油,好像多放一点会损失一块肉似的。长江大洪水来的时候,一听说要破坝,全村庄的人都挑着东西往大堤上跑。爷爷挑着两个大篓,篓里是两大坛平时舍不得吃的菜油。刚出村口,一不小心,油坛子摔到了水沟里,菜油全泼在了泥水里。爷爷把泥水和油一起舀到另外一个坛子里。

有时,婶婶凑在一起,就估摸着爷爷究竟攒了多少钱,因为想爷爷拿出一毛钱也是难的。父母不在家,学校经常要缴纳各种费用。爷爷被我闹得不行,给我五元钱让我交去。等我爸爸一回家,爷爷立马上前去要爸爸把五元钱还给他。而妈妈每回遍寻她藏在枕头下面的零钱、清凉油、小盒子不见,必能在爷爷的房间找到。每每被逮着时,爷爷总是哼哼的说是自己的东西,拒不承认是偷拿的。

阳光充足的春阳里,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做作业,晒太阳的爷爷会凑过来,看着看着突然点着书上的一个字说这是“好”字。我很惊讶爷爷还能认字。他说起小时上过私塾。我突然想起爷爷也有这样年青的时候。在我印象中,爷爷永远是这样的老,无论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变化。作为一个种了七十年地的农民来说,爷爷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个我最亲的长者,当我回首去追溯他的一生时,我发现他对于我是极其陌生的。我只知道他出生的年份,这八十多年来的人生,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呢?我只能在老人的回忆中抓寻他的极小片段。某一年,他挑着茶叶徒步从家乡走到江西樟树;某一年,他的爸爸只有四十多岁,就坐在椅子上死掉了;某一年,他的第一个儿子被飞机炸死……他的一生就这样云遮雾罩的消失在老人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