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花老爷洞(第3/11页)

单四嫂回到井台,先是把单夏的两个空桶打满水,嘱咐他挑到西坡的唐眉家,待他走远,她对着余下的两只空桶呆呆地看了半晌,然后拎起一只,拴在井绳上,下到井里,缓缓地摇着辘轳,提上满满一桶水,倒进另一只空桶一半,将老魏带来的那束花,也一分为二,栽进桶里,挑着一担野花回家。

单四嫂进家后放下担子,将野花抱进屋,打开灯,洗了脸,席地而坐,编起花环。等她编完,天黑透了,单夏也回来了。单四嫂领着单夏走进驴棚,将花环戴在驴的脖颈上,黑驴好像被雨后的彩虹缠绕了,单夏看了咯咯直乐。单四嫂一手搭在驴背上,一手搭在儿子肩头,说:“从今后谁都不找,咱仨一块儿过到死了!”单夏点头,黑驴也点头。单夏点头,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衬衫掉了一颗纽扣;黑驴不用说了,它是被花环压的。

单四嫂没跟老魏过上一天日子,但她有再度被男人抛弃的感觉,心死如灰,悲凉满面。从此以后,她见着所有的男人,都不说话了。哪怕辛七杂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

老魏也不好过,病了一场。等他病好,雨季来了,他又做起了豆腐。老魏比以前虚弱了,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时,摇摇晃晃的。他不敢去南市场了,怕见单四嫂。南市场想买豆腐的业主,就得追他的豆腐担子,这一追就把豆腐给追落价了,都说耽搁工夫了,要他便宜点卖。黄豆的价格逐年看涨,除去成本,老魏本赚不了多少,现在怕豆腐馊在手里,被迫降价,十分窝火。

这天早晨阴云密布,老魏挑着一担豆腐,才出家门,就碰到安平。安平骑着白马,朝北口而来。老魏好久未见安平了,他又黑又瘦,头发长,胡子也长,神色阴郁。老魏听说安平的相好,那个殡仪馆的理容师,因过失致夫死亡,本来被判二缓二,无须入狱服刑,可她坚称自己有罪,居然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要求执行实体刑,轰动了青山县。

安平见着老魏,跳下马来。老魏便也停住脚步,放下豆腐担子。

老魏有气无力地说:“快下雨了,绣娘不是心疼白马,这样的天气不许使唤它吗?”

安平不说白马的事情,而是问老魏:“这一担豆腐值多少钱?”

老魏看着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豆腐,说:“今天做了两板,一共八十块。每块按一块五算,也得一百二十块钱。”

安平“哦”了一声,从上衣兜掏出一百二十块钱,递给老魏,说:“今儿我包圆儿了。”

老魏收了钱,正想问他要这么多豆腐干啥,只见安平操起扁担,把豆腐担子打翻。莹白的豆腐跌到土路上,立马破了相,老魏急了,说:“你这是干啥?对我有意见,也不能拿我的豆腐撒气啊!”

安平说:“记着,以后再对女人食言,打的就不是豆腐,而是你了!”

老魏“呸”了安平一口,说:“别他妈以为自己是英雄!你在长青睡瘫子的老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你真要脸的话,应该等人家的男人自然死了,再跟她好,那才叫汉子!谁不知道去年小年夜里,你把人家老婆招去,那瘫子给锁在家里,活活让煤烟给熏死了?那瘫子死得不明不白,谁背后不说!你相好的嫌法院判轻了,非要蹲笆篱子,说明啥?说明她后悔跟你了,说明她对死去的男人愧疚了,说明她还有良心!你他妈的还跟我装崇高,戳我的脊梁骨,也不看看自己腚上的屎擦没擦干净!”

老魏的数落伴随着隆隆雷声,他的话因而显得有威慑力。

安平不想跟老魏纠缠下去,他还要去花老爷洞办大事呢,不能耽搁。他飞身上马的时候,在北口觅食的鸡,发现了弃在地上的豆腐,纷纷跑来刨食。紧跟着,鹅梗着脖子,狗甩着尾巴,猪吭哧吭哧地相继赶来。安平看着它们欢欣鼓舞的样子,觉得自己的钱撇得值。

老魏捡起扁担,把豆腐板放到箩筐上,垂头丧气地挑着空担子回家。

安平策马下山,一溜烟出了镇子。雷声越来越响,闪电焰火似的在天边绽放。这样的闪电在浓黑的阴云里,灿若银树!白马很少在坏天气出门,它被惊着了,闪电耸身的时刻,森林震颤,它也颤抖。而且它不听安平使唤,让它往花老爷洞方向走,它却梗着脖子,朝向古约文乡方向,安平不得不勒紧缰绳,让它走他要走的路。

安平正需要一场雨来沐浴,所以他去马厩牵马时,见黑云压顶,也没带雨具。

李素贞对亡夫有负疚的心理,安平对李素贞,何尝不是呢。

去年的那个暴风雪之夜,对安平来说,永生难忘。它是天堂之夜,也是地狱之夜。那晚他从唐眉那儿出来,满心委屈,满心爱恋,满心哀愁,无比渴望见到李素贞,于是顶风冒雪赶回城里。当李素贞带着暴风雪的气息,撩开他的被子时,他感动得哭了。那个夜晚他们像两棵同根的树,紧紧相拥,枝缠叶绕,翻云覆雨,直至黎明。李素贞临出门时,怕冻着她男人,特意给炉膛加满了煤,还把家里的两道门都锁上了,所以那天她放心大胆地在安平那儿过了一夜。等她回家时,曙色微露。她在离家最近的早点铺,给丈夫买了他爱吃的油条和豆腐脑。可当她回到家打开院门,踏着满院的积雪,再打开屋门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烟味,丈夫侧身倒在门边,身体蜷缩,浑身青紫,手指淤血,瞪着凝然不动的眼,已然僵硬。李素贞填煤填得太满,煤燃烧不起来,煤烟四溢,他因此中毒。而冬季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门又被她锁上,使他无法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