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旧货节(第2/6页)

葛喜宝捏着鼻子说:“敢情我这鼻子,是你帽子的儿子?它们哪世结的孽缘呢?”葛喜宝苦笑着,去红日客栈了。

太阳出来了,霜化了。霜化在屋顶,屋檐流泪了。霜化在树上,枯枝败叶宛如披挂了珍珠,熠熠闪光了。霜化在土路上,土路就成了印泥,而脚做了印章,在路上留下各色足迹——人的,以及鸡鸭鹅狗的。霜后的空气异常清冽,仿佛含着冰碴,这是飞雪到来的前兆。

旧货集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对辛开溜的行头好奇,纷纷凑过来。任谁问他,他只是仰头望天,不置一词。等到正午时分,交易达到高潮,他才当着众人,讲起衣服帽子的来历。

他说这顶帽子,是他在抗联队伍打鬼子时戴的,他是低等兵,一直剃光头,所以喜欢帽子。这样的帽子他戴过三顶,一顶在急行军时,被风吹落悬崖了,一顶被炸弹炸飞了,最后只剩这一顶。

三村的李来庆,因为斗羊节上给对手的羊喂泻药,被辛开溜揭发了,弄得妻离子散,对他一直怀恨在心,赶巧他扛着一口水缸来到集市,听到辛开溜这么说,他啐了口痰,说:“你娶了个日本老婆,还敢说自己打过鬼子?骗谁呢!”

辛开溜不理他,接着说衣服。他说衣服是日本鬼子穿过的军服,战利品。抗联队伍给养不足时,就穿它。他穿这件衣服在密林穿梭,被剐得千疮百孔,所以补丁多。这回不但是李来庆对衣服生发了疑问,其他人也都撇嘴,说我们的队伍,怎么会穿鬼子的军服?瞎说!

辛开溜被质疑声包围,可他泰然自若,声言帽子和衣服是他的宝贝,黄金宝石都不换,他穿戴来,不过是让大家开开眼,他要换出的不是它们,而是煤!

他要用一篮煤,换来一匹马,而且指名要鄂伦春马!

大家认为他疯了——从装扮到他的言行。

为了保护森林,松山地区近年来实施“以煤代木”工程。也就是说,传统燃料木柈子,被燃煤取代了。烧木柈子时,家家烟囱冒出的烟,如晴朗的云朵,轻盈雪白,洋溢着淡淡的草木灰香气。而煤则像臭屁精,燃烧时冒出黑烟,气味难闻,污染空气。谁都知道唐汉成爱惜环境胜于一切,为了减少煤尘的危害,他多方筹措资金,将龙盏镇大部分区域实施集中供暖,取缔住家的小锅炉,建起两座锅炉房,一座在东南岗和西南角之间,一座在西坡。只有北口,由于房屋破旧,且不规整,难于改造,就把它抛除了。所以北口的人家,虽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做饭使上了煤气灶,但入冬取暖还得生火。唐汉成不许北口人烧煤,让他们烧柈子,因而北口的烟囱,飘出的烟仍是轻灵芬芳的。

辛开溜因为在山中烧炭,他家的炉膛吃的就是炭。不过炭不抗烧,三九天时,他还是烧柈子,柈子火硬,散热也快。可是近几年很奇怪的,辛开溜不备柈子,他从窑厂回来过年时,一个正月,几乎不见他家的烟囱冒烟,可他并没冻着。于是有人说,辛开溜活得年纪大了,常在山中转,也许被狐狸点化了,不吃饭不会饿,不烧柴也冻不着他。

辛开溜脚畔放着的这篮煤,乌黑闪亮,无比润泽,好像放到热锅里,都能榨出油来。它没有渣子,大块如砚台,小块如漆黑的眼珠,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虽说这煤气质不俗,但用它换一匹鄂伦春马,人们都摇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可辛开溜坚信不疑,说一定会有人牵着鄂伦春马来的,因为这煤非同寻常,是无烟煤!人们恍然大悟,正月里他家的烟囱看不到烟,原来烧的是这种煤啊。它从哪里来?人们问他。辛开溜龇着牙说:“从哪里来?肯定不从我屁眼儿底下来,我拉不出这么好的屎!”

人们笑了,忙着交换旧货,没人再关心这篮煤了。

辛开溜一到旧货集市上,眼前就会浮现出秋山爱子的影子。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庙会上,而且也是这样清冷的季节。

而他与她相遇之前,他确实是个战士。

辛开溜出生于浙江萧山的一个堕民之家。所谓“堕民”,就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他们也是最下等的商贩,用碎米自制饴糖,换取旧货,将其翻新,置于货担,挑在肩上,敲着小鼓,走街串巷叫卖,以此养家口。男人们用饴糖换旧物来卖,女人们则拿着饴糖去大户人家讨喜,博个赏钱。所以堕民之家的主妇,也许不记得家人的生日,但绝不会忘记有钱人家一家老小的寿辰。她们在那一天会穿上稍微体面些的衣裳,带着饴糖上门道贺,说尽人间好话。所以辛开溜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饴糖是甜的。糖里裹着的,是凄苦人生。

辛开溜十四岁时,被父母卖掉。那一年故乡闹虫灾,庄稼绝产,引发饥荒,饿殍遍野。堕民除了在喜庆场合讨喜,也去丧葬场,帮人“哭丧”。当然穷人是不需要哭丧的,他们的辛酸多,眼泪多。富人们却不同了,他们过得滋润,哪有那么多的眼泪?而葬礼泪少,等于没有露珠闪烁,缺乏光彩,所以有钱人家就请哭丧的去。按理说饥荒死人,是死不到富人头上的,这样的人家仓廪殷实,灶房飘香,脸上泛油光,足下有力气,不仅人说话的底气足,就连看家的狗,叫得都嘹亮。可辛开溜家所在的庄子,那年饥荒中,竟死了一个叫牟守财的粮商。辛开溜被卖掉,正与他的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