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女人花(第3/5页)

陈美珍快到辛七杂家时,没闻到熟悉的蒿草味,便知他今天没做生意。辛七杂宰猪,怕猪的呻吟骚扰邻居,总是用一根细麻绳捆住猪嘴,所以你不能从声音判断他有无生意,但他宰猪时会烧蒿草除秽,从气味能探明屠宰棚的情况。

辛七杂站在院子里,正望着晒衣绳上的衣服发呆。

辛七杂与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辛开溜刀条脸,小眼睛,鼻孔像号角似的朝外翻,薄唇鼠牙,头发和胡子稀稀拉拉的,走路很轻,像风一样,整个人就像一只螳螂,细脚伶仃,有几分怪诞;而辛七杂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唇,大板牙,浓密的头发,黑茬茬的胡子。脚大,走起路来咚咚响;手也大,臂力过人,拎起一头两三百斤的猪,毫不费力,说话粗声大气。女人们背地说起这父子俩,都说他们没有骨血关系,因为实在找不到相像的地方。

辛家的住屋与屠宰棚,好像妻妾关系,共用一个院子,但地位不同。住屋是正房,面积大,地势高,东西向,南北通透,敞亮;屠宰棚是偏厦子,南北向,屋檐低,只有三十平米,正中央是一个两米来长七八十公分高的松木架,是屠宰台,也可说是猪的尸床,油汪汪的,沾着各色猪毛。东北角一口大锅,烧水煺猪毛用的,西南角是一口压井。压井水质差,只能洗涮,不能饮用。屠宰棚不像住屋只开一个门,它两面开门。东门是对开的高门,或者说是猪门,待宰的猪和肢解了的猪,是从东门运进运出的,因而东门外有个可以停车的空场,还有一个小化粪池。杀猪产生的垃圾,入了化粪池沤肥,被辛七杂上到田里,种了黄烟了。西门是单扇的宰门,走人用的。没有生意时,东门反锁着,西门虚掩着,辛七杂可以随时走进屠宰棚,磨磨刀,或者打扫一下屠宰架。一般的屠宰棚都有股血腥味,辛七杂家的却没有。诀窍在于他屠宰时,点燃的那盆蒿草。蒿草盆就放在屠宰架下。蒿草燃烧产生的奇异香气,抹灭了杀猪的气味。所以屠宰棚东门外的一角,还有一个蒿草垛。龙盏镇的农人,知道辛七杂需要蒿草,清除田里杂草时,碰到这种草,有心眼儿好的,就把它们挑出,顺手带回,也不告诉他,直接扔在蒿草垛上了。

辛七杂是屠夫,他爱屠宰棚一直甚于住屋。在他家的院子,以往得宠的是“妾”,可王秀满遇害后,他开始恋着住屋了。王秀满枕过的枕头,盖过的被子,穿过的内衣,趿拉过的拖鞋,还都散发着她的体息,他想她时,会忍不住闻它们。王秀满持家所用的鸡毛掸子、笤帚、拖把、铲子、锅刷,像一行行离人泪,更是令他心碎。没她把持,这些物件就像陪葬物一样丧气。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以往晒衣绳像一条彩虹,搭满了一家人的衣服,五彩缤纷,悦人眼目,现在只剩下他的衣裳,有如乌云压顶,令他压抑。原来没有女人的日子,是这么没有生气和光彩啊。

辛七杂看见陈美珍,以为她是为猪蹄上门的,她喜欢吃这口,在龙盏镇是出了名的,为的是美化肌肤,所以他见着她就说:“今儿没宰猪。”

陈美珍说她今天来不为猪蹄,而是为了人。

辛七杂想猪蹄的事情可以在院子里敞开说,人的事情通常复杂,就得进屋说了,把她让进屋。他要泡茶时,陈美珍摆摆手,说:“你给我卷颗黄烟,用太阳火点着,我馋烟了。”

辛七杂扯过炕头装着黄烟叶的桦皮笸箩,用裁成条状的废报纸,卷了支喇叭烟,走出屋子,踌躇一番,去了屠宰棚,用火柴点着,回屋递给陈美珍。她深吸一口,赞了声“好香”,左手夹烟,右手如探测仪,在火炕、桌子、窗台一一抚过,然后张开右手对辛七杂说:“看看,这屋子灰多大!屋里没个女人,日子就没个光鲜劲,灰呛呛的!”

辛七杂赶紧拧了一条湿毛巾递给她。

陈美珍叼着烟,擦掉手上的灰,目光放在五屉柜顶的废报纸上,说:“我瞅着没几张了,回头让人再送一摞,反正镇政府订的几份报纸,都是上面摊派的,也没人看,倒不如裁了卷烟。”

辛七杂叹口气,说:“秀满不在了,她不卷黄烟抽,要报纸也没用了。”

陈美珍知道辛七杂抽烟斗,用不上报纸的。她“唉——”了一声,说:“我上次来这儿,嫂子坐在院子里卷烟,还跟我开玩笑,说是老天知道她识字不多,才让她使报纸卷烟,边抽边学字了。她让我看她卷的烟,烟身都是些什么字。别说,那些字中,还有个‘喜’字呢!我告诉她后,她还把那支烟揉碎了,换了张纸重卷,说是儿子还没结婚,得给他留着‘喜’字,不能抽掉了,唉!”

辛七杂揉了下鼻子,说:“字有什么对错呢,就是抽掉‘悲’字,剩下的也不都是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