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双手(第3/5页)

李素贞做理容师的第三年,冰消雪融时节,她为一个因宫颈癌死亡的年轻女人化妆。死者的丈夫是美术老师,深爱妻子。殡仪馆门前停放的棺材,一般都是通红的,而他为妻子备下的却是口花棺材。他在棺材的里外,画满了妻子喜欢的花卉,红百合,白芍药,黄玫瑰,粉杜鹃,紫马莲,姹紫嫣红的,吊唁的人都围着棺材转,说这女人睡在花园里了,到了另一世,起码是个花神。当李素贞要给死者化妆时,美术老师嘱咐她,他妻子不喜欢浓妆,要化淡妆。李素贞点着头,一边给那女人理容,一边跟停尸床上的女人悄声说着话。她说妹子你命真好,你走了,你男人送了那么多花儿,你不是带着春天走了么!我命苦,当家的瘫在床上,怕他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儿,我给他养了鸟儿,养了花儿。鸟儿倒是叫得欢,可那一盆盆花儿,除了玻璃翠,都是干长叶,不开花,要是我家窗台的花儿,也开成你家男人带给你的那么鲜亮,该多好呀。李素贞动情地说着,眼睛湿了。她忍着泪,给那女人化妆。死者被病魔折磨得脸颊凹陷,李素贞给她敷了层淡淡的粉,在凹陷处打上几抹胭脂,她的脸顿时生气浮动,宛如山谷的落霞,有了几分明媚;她又在她眼睑处,涂了浅蓝的眼影,让她紧闭的眼睛中簇生的睫毛,就像一排湖畔的翠柳,充满柔情,不显得突兀;最后她给她的嘴唇,微微涂上唇膏,使它好像美美呷了一口红酒,有了醉人的光泽。她没有在她眉毛上动用眉笔,它们生得实在太好了,又弯又黑,描一笔都是多余的。李素贞给她画完妆,叹息一声说,生活多不公平啊,你生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和美,老天却叫你去;我生得一般,吃了这么多苦,身体却啥毛病没有,要是我替你去多好呀。可惜老天不会要我,你去能做花神,我去能干啥?当个扫街的?天上也没灰尘呀。李素贞说到这儿,寂静的太平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以为来了人,四下一看,未见人影,而她再低头望她,发现她的唇角漾着笑意,李素贞叫了声“好妹妹”,热泪奔流。

最奇的事情发生在这女人出殡之后,李素贞家窗台的花儿,居然次第打起骨朵,春风还不浓烈,可盆里的花儿,争奇斗艳地开了,煞是热闹。李素贞的男人欢喜得不得了,直说花神到他家了。

还有一朵花儿,比真的花儿还绮丽呢,那是一枚戒指开出的花朵。

李素贞跟安平好的那年,她的邻居张老太没了。对待那些死在家中的老人,殡仪馆也提供上门服务。张老太八十一寿终,属喜丧,一些家长牵着病弱的孩子来钻棺材,说是可以祛病增寿。办白事的人家,对待这样的孩子,都满怀怜惜,随他们钻棺,可张老太的儿子们却不,非要收人家的钱,钻一次五十块,弄得孩子家长很不高兴。李素贞当时正在屋里给张老太理容,听到外面因钻棺材起了争执,就走向灵棚,劝说张老太的儿子,说是老人家心善,病孩子钻她的棺材,等于帮她暖了炕,她睡在那里,身上就不会有寒气。若是你们做后人的收费,她怕是不会开心的。张老太的儿子非常生气,说你算哪根葱,管上我们家的咸淡了?顶得李素贞哑口无言。

张老太的儿子们没一个穷的,但他们对待母亲,却出奇的吝啬。张老太的男人死得早,她跟大儿子一起过,另外两个儿子出赡养费。张老太有一次想吃鱼,大儿媳阴阳怪气地说,你那俩儿子给的养老费,只够吃素,我只好把你当姑子养,想开荤,就让他们多给俩钱儿!夏天时家家开着窗,张老太的大儿媳嗓门又高,这话被过路人听见,给传了出去,人们哀叹张老太命苦,她含辛茹苦养大仨儿子,怎么都狼心狗肺!

张老太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是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金戒指,十二克重,这是开蔬菜店的老李头送她的。老李头比张老太小五岁,晚年丧偶,看上了常去他店里买菜的张老太。俩人情投意合,很想一起过日子。张老太的儿子们很高兴,他们就手可以把赤贫的老母送到李家,由李家子女赡养,可老李头的子女坚决反对,他们以死相要挟,不许父亲娶张老太,在他们眼里,那是张家儿子联手扔来的一个大包袱,他们不能接。两个老人没办法,断了再婚的念头。但他们对彼此的牵挂,却是断不了的。张老太能走能撂时,每周都借着买菜的由头,去蔬菜店看看老李头。而她生命中最后两年,因脑血栓瘫痪后,老李头只好来看她了。他也不白登门,每次都拎着一兜时令蔬菜,所以张老太的家人也欢迎他去。他娶不了她,还是给她买了枚金戒指,亲手为她戴上,表达对她忠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