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日有些闷闷的,那日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要好好保养,别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还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与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发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日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日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合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像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首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人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棠梨宫毕竟狭小了些,我进封贵嫔之后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来莹心堂的堂名换作了殿名,此时皇后带着四五个妃嫔,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宫婢,云鬟雾鬓,香风影动,又命了年幼的宫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时间莺声笑语续续不断。

  正热闹着,忽闻得外头一声大哭,原本守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一同喧哗起来,皇后隐然蹙眉,我压住不快之色,低声问槿汐道: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仪门下奔进一人来。我登时喝道:谁这样无礼!外头怎不拦住?不晓得皇后娘娘在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声:贵嫔娘娘——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