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润的春天 花匠的孙女

老花匠是井亭医院绿化事业的功臣。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山区,耳朵不灵,说话口音很怪,说快了有点像外语,别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轻易不和陌生人谈话,基本的应酬都用笑脸替代。不过,医院里的花草树木习惯了他的语言,愿意听他的指挥,长得都是国色天香。这么多年来,井亭医院的环境经过了多次整改,任何领导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终安居在医院围墙下的铁皮屋里。由于地点和外形问题,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们误以为是公共厕所,四周围的卫生状况可想而知。老花匠请求医院的宣传干事在墙上刷一行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那个宣传干事文化素养不错,觉得那种标语刷在住所墙上太不文明了,他拿着排笔改换思路,即兴创作了更完美的标语:育苗重地,闲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凑而来。他的生殖系统似乎有点问题,听说小时候在乡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辈子光棍,后来娶了个寡妇,也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互不嫌弃。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爱心,有一年夫妇俩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说是他们的孙女儿。没有子女,哪来的孙女儿呢?大家不便点破这遗传谱系里明显的漏洞,就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老花匠一时哑然,随口说,乡下小孩没有那么讲究,就叫个小丫头。那小女孩闻声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头!她向老花匠发泄了不满,随后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自报家门,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她说她是仙女。

大家后来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妇的膝下长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树,只不过树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没有。在井亭医院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贪玩,清楚地记得乡间孩子常做的游戏。她在地上画好一所宽绰的房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过路的人们,邀请他们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龄,自然无力鉴别大人们的精神状况,也因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免会有个别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数人喜欢孩子,包括疯子。有的病人看见仙女就掏口袋,给她吃水果糖,若是没有糖果,就给她一颗药丸作为见面礼。那药丸大多是镇静剂,外观漂亮,不是粉红色的,便是天蓝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糖衣。仙女把药丸含在嘴里,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来了,她会熟练地把药丸吐在地上,从无大碍。有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药丸吞下了肚子,玩着玩着,药性发作,丢下伙伴,兀自睡过去了,她在地上的一个格子里酣睡,像一条累坏的小狗。奶奶在铁皮屋里半天没听见孙女的声音,出去察看,正好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病人,粗看文质彬彬,细看是呲牙而笑的,他单腿蹦跳,一次次地跳过仙女的身体,嘴里发出亢奋的欢呼声。奶奶吓出了一身冷汗,拿了根竹竿一路打过去,打跑了那个病人,把仙女抱回了家。

奶奶没有文化,说不清楚一个精神病人对小孩子的危害,加上满脑子迷信,便吓唬仙女说那些病人都是鬼魂变身,吃了他们的糖果,邀请他们一起玩耍,魂儿就被他们勾去了。奶奶拍手跺脚地说,我的小仙女啊,再也不敢跟那些人跳房子了,再跳,你的魂儿就没啦。仙女想起自己丢失的那段午后时光,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蹦来蹦去,大地下沉,耳边回荡着蹊跷的鼓声,她想推开那个男人的腿,偏偏手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鼓声里不断下沉,直到坠入梦乡。她相信,那正是魂儿被勾去的征兆,心里怕了,嘴上不肯认错,哭着质问奶奶,都怪你们!为什么要和鬼住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上幼儿园?奶奶说,不是我们喜欢跟鬼住在一起,不是我们不送你去幼儿园,怪你爷爷没本事,只会栽树种花,我们是乡下人,除了这井亭医院,别的地方不要我们去啊。

老花匠也为此内疚,他无法给孙女寻找合适的伙伴,便到市场上去买来了几只兔子,委托兔子去做孙女的朋友。这个举措是有效的,仙女喜欢兔子,很快与兔子交上了朋友,自此不再去找人玩耍了。她养的兔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最初白兔就叫小白,灰兔就叫小灰,后来她上了学,有了文化,这样的名字嫌土气了,她给兔子取了非常洋气的名字,比如玛丽,比如露丝,比如杰克,比如威廉。

她像一丛荆棘在寂静与幽暗里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一颗粉红色药片导致的昏睡,颠覆了她对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简略为一只兔笼,她垂青的生灵以兔子作为代表,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没有人来矫正她对世界的认识,长此以往,殃及无辜,医院内外的人类一律没给她留下什么好感,包括养育她的那对老人,她对谁都骄横无礼,大家不懂她的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