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为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时常坐满客人。小毛踏进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气味,爽身粉,钻石牌发蜡气味,围拢上来。无线电放《盘夫索夫》,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吵,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两瓶“温津”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记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热水进来,张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过来。小毛不响。李师傅绞一把“来子”,就是热手巾,焐紧客人面孔,预备修面。张师傅说,小毛来一下。小毛说,做啥。张师傅说,过来,来。张师傅为一个福相女人剪头。小毛走近说,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说,小毛。张师傅低声说,好事情来喽。福相女人说,小毛来。小毛一看,是弄堂里甫师太。小毛说,师太。甫师太讲一口苏白,小毛,阿会乘24路电车。小毛说,师太做啥。师太压低喉咙,一字一句说,明早六点半,帮我乘24路,到断命的“红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响。甫师太说,不亏待小毛,一早帮忙排队,领两张断命的就餐券。张师傅说,大礼拜天,又没得事,去跑一趟。师太说,师太明朝,要去断命的“红房子”吃中饭,现在断命的社会,吃顿饭,一大早先要到饭店门口排队,先要领到断命的就餐券,领不到断命的券,断命的我就吃不到饭,真真作孽。小毛说,师太要吃西餐,让我先排队。师太说,是呀,乖囡。小毛说,我先跟姆妈讲。张师傅嚓嚓嚓剪头发说,讲什呢讲,做人,就要活络。师太说,可以勃讲,就勤讲,师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钞票,一块整,阿好,加上来回车钿,两张七分,就算一只角子,一块一角,乖囡,买点甜的咸的吃吃,阿好。张师傅停下来说,爸爸妈妈,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晓得滴。小毛说,人多吧。师太说,七点钟去排队,断命的,大概十个人样子,每人领两张,师太十点半,到饭店门口来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说,好的。师太说,老少无欺,小毛现在,先拿五只角子定金。白布单子塞寒窄搴,师太拿出一张五角钞票。小毛接过说,好呀。王师傅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我妈妈呀。小毛说,做啥。王师傅说,不得命了,发财了,小毛,发足势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个礼拜,我只把一分钱的零花。小毛,帮师傅生下子煤球炉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报纸,蒲扇,拎煤炉走到后门外面,忍不住唱了流行小调:二楼爷叔探出窗口说,小毛,我讲过多少遍了,此地不许生煤炉,拎得远一点好吧。小毛不响。听到二楼娘子问,做啥。爷叔说,这帮剃头乌龟,赤佬,最最垃圾,专门利用笨小囡做事体。二楼娘子说,啊呀呀呀,有啥多讲的,多管闲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炉。楼上窗口探出二楼娘子银盆面孔,糯声说,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馋唾水也出来了,馋痨虫爬出来了,全部是,年夜饭的好小菜嘛,两冷盆,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

阿宝有个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无来往。但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信,钢笔繁体字,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明白,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宝仍旧一无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细。蓓蒂说,香港哥哥,不是我将来喜欢的相貌。阿宝说,为啥。

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宝不响。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极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