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二章(第4/6页)

“伊力哈穆哥,您不恨我?”泰外库突然打断了伊力哈穆的话,厉声问道。

伊力哈穆摇摇头,笑了笑,又长出了一口气。

泰外库蹲了下来,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痛快,他从小没有父母,他很少哭,他没有在亲娘面前大哭的福气,他不懂得怎样痛哭,但是今晚,热泪烫灼着他的冰冷的脸,他呕肠吐肝地哭着,仿佛把二十余年的不幸、冤仇、悔恨和委屈……全部集中在这一次,表达在这一次哭泣里了。

……

送走了泰外库,伊力哈穆往家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家门口的土台上,有一个人影,看样子像一个女人。谁这样晚、这样冷还坐在那里呢?难道是米琪儿婉?不可能,虽然身材相仿,但身影要瘦得多。越近,就越看出那伛偻着的腰,那双臂抱着肩的寒冷和愁苦的样子,那沉重地低垂向地面的头,使开朗沉着如伊力哈穆者也打了一个寒噤,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放慢了脚步,离着还有二十来步远,他问道:

“谁?”

那人没有反应。伊力哈穆又向前走了几步,稍稍放大一点声音,问道:

“您是谁?”

黑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全身一震,抬起了头,目光中,伊力哈穆看到了一个面孔非常熟悉的老太婆。

“我,乌尔汗。”“老太婆”说。

伊力哈穆定睛看去,才认出确实是乌尔汗来,但是,她的姿势、她的动作、她的额头的皱纹都使伊力哈穆吃一惊,怎么乌尔汗忽然老成了这个样子!

“您怎么坐在这里……”

“我想找你们……我不敢……”乌尔汗的声音是喑哑的。

“请进,请进,”伊力哈穆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乌尔汗随着他进了屋子,她的惨白的、好像是得了重病的脸,使米琪儿婉差点没叫出声来。

“伊力哈穆队长,米琪儿婉妹妹,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还没有坐稳,乌尔汗就哭诉起来,她呆呆地望着已经睡熟了的米琪儿婉的小女儿,充满悲愤地说。

“今天晚饭以后,章组长叫人通知我,说要找我谈话。我把波拉提江送到狄丽娜尔那里,我就来到了队部,和我谈话的人有章组长,翻译玛依娜尔,旁边稍远一点坐在柜橱旁边的是大队长库图库扎尔哥。”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乌尔汗的脸抽搐了一下。

“章组长一上来就很严厉,说我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罪恶,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完全是由于四不清干部伊力哈穆的包庇才没有受到应有的制裁……然后说什么?说我这些年又进行了什么大量的破坏活动,让我交代罪行,好像还说要把我消灭干净……我一下子就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就又审问我,还说什么如果顽抗到底的话波拉提江也要受到影响,说他爸爸是罪犯,我们再给你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你的儿子也要管制起来……这一句话撕裂了我的心,他们真懂得往我心灵的伤口上抹盐呀!我哭着求他们,我承认我一九六二年有罪,但是我此后除了看护孩子以外再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多做过一件事。这时,他们不再说我是罪犯了,他们只要求我一点:检举您,伊力哈穆队长……”

乌尔汗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些尖刀一样的语言,休息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我检举不出来,章组长拍响了桌子,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起来呢,我不知道怎么处置我的孩子……”

“抓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事。”伊力哈穆插嘴道。

“他们说,只要我检举您,我就有光明的前途,连我的孩子也会跟着光明起来。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应当检举您什么,这个时候,库图库扎尔哥忽然问我:‘是你说的吗?一九六二年的那天晚上,是我把伊萨木冬从家里叫出去的?’‘没有,没有。’我说。您知道,这事情我虽然和米琪儿婉妹妹提到过,然而我是不敢公开说的,再说,眼见是实,耳听是虚,叫喊的声音嘛,我并不能完全断定是谁不是谁,我并没有抓住任何人的手。所以,后来公社妇联的帕蒂姑丽来问我的时候,我就没敢承认……

“我回答完没有,章组长冷笑起来。他说,可是伊力哈穆曾经向上级汇报过这个情况,而且,至今有人仍然想给库图库扎尔大队长栽赃,既然乌尔汗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很明显,这是伊力哈穆的纯粹捏造,是伊力哈穆陷害好人,那很好,你乌尔汗就检举这一条吧,伊力哈穆无中生有,用乌尔汗的名义捏造材料陷害大队长。

“我一听就傻了,我怎能昧着良心这样说呢?明明是我对你们说过的话,明明是我自己胆小了,缩了回去,怎么能反过来说是你们不好呢?我乌尔汗是块没有出息的料,我乌尔汗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父母弟妹,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你们这些好心人。我乌尔汗不可救药,像一个得了麻风病的病人,白白辜负了医生的好意,弄不好还要把病传染给医生,不是前些天批判您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名字提出来了吗?然而,三十年来,我没有害过人,我不能害人,我下不去手,我心太软……”乌尔汗咬住了下唇,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