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章(第6/6页)

他思索。这个阴谋究竟是针对谁的?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谁是操纵这一切的人?他回想起一九六二年春天他回乡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已经在所不免,他甚至有点高兴了,因为兴风作浪的鱼儿快要浮出水面了。

他惊奇。为什么这一切配合得那么好?特别是章洋同志为什么配合得这样好?章洋与他无仇无冤。章洋不像是坏人。他用尽了一切力量,采取了一切办法来争取章洋的了解,并给章洋的工作以最诚心的帮助。但是,他没有达到目的。章洋一步一步越来越和他对立,越来越成为尼牙孜和包廷贵,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的代理人和工具。他甚至要说,章洋做的事情有利于境外的敌对力量。可是,为什么县里工作团的领导正儿八经地印出了那样的“文件”呢?他没办法想下去了。

他耻笑。当尼牙孜发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这位泡克的“诊断证明”,他费了好大的劲控制住自己不要笑起场来。尼牙孜的来历是很可疑的。他在南疆究竟干过些什么?外调材料始终没有确切的结果,因为他自报的经历很可能就是完全伪造的。但也有可能,他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历史与家庭出身上。无论如何,从感情上说,这是个站在社会主义的敌对方面的人。穆萨的表演也使他啼笑皆非,头几天他还欣喜地看到穆萨的进步呢!出尔反尔,毫无人格,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他一转头,无意中看到了马玉琴的羞得通红的面颊和挂在眼角的泪水。

他也感到温暖和熨帖。尽管章洋宣布不准他和旁人任意交谈,串通一气,也不准旁人去向他通风报信,尽管一个小小章洋就剥夺了他的人身权利,尽管会场上压力重重,没有人和他握手问好,他还是看到了许多社员的亲切的、同情的目光,他看到许多忧愁地低垂着的头,他看到了马玉琴的眼泪。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波拉提江,这个孩子在会议快要开始的时候,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塞给他一块烤南瓜。是他的妈妈乌尔汗叫他送来的吗?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自己送来的吗?同样地暖人心肺。

他一直站着。因为,不准他坐下。他老老实实地站着。清白无辜,满腔热血,一颗诚心。“毛主席,您知道吗?”他在心底问。

“他老人家是知道的。”他回答自己。“他老人家是不知道的,正因为毛主席不知道,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又想。想过来想过去,他还稍微能够契达——忍耐下去。

小说人语:

那个年月,这一章竟然痛快淋漓地、沉痛已极地痛批了后来称之为极“左”的无端迫害、阶级斗争扩大化!

极“左”者往往,第一是自己心虚,第二是意在投机,第三是脱离生活脱离常识,第四是潜雄辩癖,他们每天自己与自己在腹中进行潜辩论,每天都获得雄辩金牌,同时每天都感觉到少辩论一句话自身就会崩溃与颜面扫地!最后他们是偏执狂,拉着一副半人半狼的面孔,居然自封、自信、自命为“一直正确”的革命的小领导!

是的,粗暴常常能战胜文雅,凶恶常常能战胜善良,死皮赖脸常常能战胜谦谦君子,装腔作势常常能战胜平易近人,然而至少还有文学,还有人心,还有恩怨情仇的记忆故事,还有“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的普通受众。

苏共二十大后, 文学作品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所谓极“左”的那些做法,“毒化”了生活。呜呼,让我们默哀,让我们纪念与回想那曾经被不同程度地毒化了的、仍然不失健朗的异趣的生活。

穆萨是多么可笑,多么可爱,他有点游戏人生、游戏阶级斗争的潇洒与闹哄劲儿。他做到了维吾尔的谚语:出生以后,除了死亡,都是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