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六章(第3/7页)

“巧帕汗外祖母不是早就说过吗?穆萨是个猴子。一会儿他学着人样儿盘腿坐下,剥花生,吸香烟,一会儿他四脚乱爬,吱吱乱叫,撅起尾巴……”

“不要说得这样刻薄,米琪儿婉,他,总的来说还是得算作一个好人。一个无论是谁也抓不住他的大短处的好人啊!”

“好好坏坏,坏坏好好……”米琪儿婉似乎不太同意伊力哈穆对穆萨的评价。

所以,当次日晚上,章洋突然通知伊力哈穆要在立即召开的社员大会上交代他“破坏四清运动的罪行”的时候,伊力哈穆是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的。他立即针锋相对地指出,破坏“四清”的不是别人,而是尼牙孜及其后台……

会场设在文化室,点起了煤油灯,照得通明。伊力哈穆竭力控制住被“破坏”“罪行”这样一些字眼激起的阵阵不冷静的情绪,他认真地考虑着、准备着,这是工作组进驻以来第一次召开全体大会,他有义务向社员群众检讨自己再次担任队长一年以来工作上的缺点和失误,他也打算谈一谈他自己对当前运动的看法。

但是,他好久没有机会谈,开会之后,章洋立即作了气势汹汹的发言。

“……四不清干部,胆敢实行阶级报复,殴打贫下中农积极分子……”

“四不清干部家属,竟然胆敢辱骂贫下中农,真是猖狂已极……”

“四不清干部竟然大搞串联,妄图对抗运动,这是一种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

“四清与四不清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难道我们能够容忍吗?难道我们能够不打下他们的猖狂气焰吗?我们消灭了八百万国民党军,难道还怕他一两个四不清干部吗?”

真是奇怪,他怎么那样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怎么会说“我们消灭了八百万国民党军……”是他消灭的?伊力哈穆差点笑出声音来。

他讲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伊力哈穆,却没有点名。他努力追求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最后,他突然大声宣布:

“我们说的四不清干部是谁呢?他就是伊力哈穆,伊力哈穆站起来!”

由于呐喊,他的嗓子嘶哑了,这种声嘶力竭的叫喊果然使四个正磨着要吃奶的淘气的孩子安静了一下,有几个社员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目光,社员还不理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伊力哈穆站起来!”章洋又厉声喝道。

血冲到了伊力哈穆的脸上,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依卜拉欣的家里,马木提乡约要他站在中间,用他的肉体和神经打赌取乐的情景……即使在旧社会,他被剥削,被压榨,被轻视,然而他也没有忍受对他的人格的污辱……只有要求自己严格的人才有最大的自尊,因为他从来无愧于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如今,解放已经十五年了,他入党已经十三年了。他是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名战士,他是一个依照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理论自觉地改造社会,改造自然的革命者,他是党的主人,国家的主人,人民公社的主人,他是一九六四年度先进生产队的队长。解放以来,特别是入党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工作干部、一个领导同志、一个贫下中农这样对他说话……

他受到尊敬和爱护,因为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他完成党的任务从来不掺一点假,不打一点折扣,他从来不允许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说一句不利于事业的话,做一件不利于人民的事情。他时时征求群众的意见,上级的意见,时时改正自己的过失,同样,能够今天纠正的错误,他决不推到明天。他不能忍受侮辱……

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党,自己的社员,自己的父老乡亲。他不会、不能、不忍用市侩的态度、应付的态度、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

为什么要声色俱厉地强令他“站起来”呢?显然是因为首先宣布的他的破坏四清的罪状。他破坏了吗?没有。他干了一点不利于四清运动的事了吗?没有。他有一点对四清不满的情绪吗?没有。这样的问题可以提一百个,回答只能是一百个没有。在这方面他白璧无瑕,无可指摘,日月永垂,江河不息,除了爱党的心,他没有别的心,除了拥护四清的意,他没有别的意思。而这位细瘦的、被有的社员比喻为吸食麻烟的病秧子的章洋,却像吆喝一个牲畜一样地在吆喊他。他有什么必要,非得向这种偏执、这种荒谬、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经发作屈服呢?

“伊力哈穆,你到底站起来不站起来?”章洋第三次大叫道。他的眼睛红了,他的声音变了。如果玛依娜尔翻译得好,社员们当能听出这句话的绝望和悲凉的味道。当然,像这种细微的地方不是年轻的玛依娜尔所能传达过来的。但是章洋哭一样的声音仍然震动了会场。会场完全安静了,不仅吃奶的、吃馕的、吃苹果干和什么都不吃的大小孩子们静了下来,而且所有的老汉和老太婆,男人和女人,青年和姑娘都惊愕了,他们看了看章洋,然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伊力哈穆身上。